未寄的梧桐葉

林偉娟

陳重第一次注意到肖婉，是在“墨里”文學平臺的評論區(qū)。他發(fā)了篇叫《老座鐘》的散文，寫父親留下的那臺三五牌座鐘，走時聲混著童年的粥香，末了提了句“后來鐘擺停在某個雨天，像誰把話卡在喉嚨里”。 底下肖婉的評論只有一行：“我家也有一座，去年秋雨季停的，現(xiàn)在還擺在窗臺，聽雨滴打玻璃時，總覺得它還在走?！?lt;/p> 陳重盯著那行字看了半分鐘。他寫散文三十年，讀者多是夸“細膩”“懷舊”，少有人能接住他藏在句尾的那點悵然。他點進肖婉的主頁，頭像是片梧桐葉的特寫，深綠里浸著點秋黃，動態(tài)里多是短詩，偶爾夾張舊書的照片——《聶魯達詩選》的扉頁、《邊城》里折角的段落，字里行間總繞著種“沒說透”的軟。 數(shù)月后，他試著發(fā)了條私信：“梧桐葉是巷口那棵老樹上的？我小時候也總撿來夾書?！?lt;/p> 隔了兩小時，肖婉回了張照片：掌心托著片干硬的梧桐葉，葉脈像老座鐘的齒輪，配文：“去年秋天下雨時撿的，現(xiàn)在夾在《聶魯達詩選》第47頁，剛好是‘你像我的靈魂，一只夢的蝴蝶’那句。” 陳重翻出自己書架上的《聶魯達詩選》，翻到第47頁，手指在那句詩上頓了頓，忽然覺得窗外的蟬鳴都輕了些。 　　往后的日子，他們的私信總繞著書頁里的字轉(zhuǎn)，比平臺上的評論多了層私語的暖——陳重先提了杜甫。他拍了本泛黃的《杜工部集》，扉頁寫著父親當年的批注，發(fā)過去說：“特別喜歡《贈衛(wèi)八處士》，‘夜雨剪春韭’這句，不是多華麗，是透著股實在的暖，像我寫老座鐘時，總想起父親煮的粥?！?lt;/p> 肖婉很快回了段語音，聲音比想象中溫軟，帶著點北方人特有的清透：“我倒常翻李清照，不是‘生當作人杰’的烈，是‘簾卷西風’那句——愁不是喊出來的，是藏在‘人比黃花瘦’里的輕念，像我寫茶涼的詩，其實是舍不得那杯沒說完的話。” 陳重對著手機聽了兩遍，找出自己的《漱玉詞》，翻到《醉花陰》那頁，發(fā)現(xiàn)折角處竟也有片干花，是去年秋天的桂花。他拍給林晚：“你說的‘輕念’，我懂。就像這桂花，去年落在書里，現(xiàn)在翻到，還能想起當時的香?！?lt;/p> 肖婉回了張書桌的照片：臺燈旁擺著本《宋詞選》，翻在柳永的《雨霖鈴》，她的鉛筆在“執(zhí)手相看淚眼”旁畫了道淺線，配文：“以前覺得這句太濃，現(xiàn)在倒覺得，中年人的共情，是懂‘竟無語凝噎’——好多話到嘴邊，其實不用說完?！?lt;/p> 　　陳重盯著那句批注，忽然想起自己寫《老座鐘》時，沒說出口的后半句：“后來總在雨天擦鐘面，像擦父親沒說完的話?！彼麤]敢直接說，只發(fā)了句：“你批注的這句，比課本里的解析更貼人心?！?lt;/p> 肖婉回：“你寫老座鐘的‘話卡在喉嚨里’，才是真的懂這種‘沒說完’?！?lt;/p> 他們就這么聊下去：陳重說王維“明月松間照”的靜，是他南方小城的晨霧；肖婉說納蘭性德“當時只道是尋常”的憾，像她北方窗臺停擺的座鐘；陳重提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淡，說“不是避世，是懂了平凡里的穩(wěn)”；肖婉接“我母親總說‘菜要慢燉才香’，和這詩是一個理”。 不用刻意找話題，詩詞里的字句，總能勾出彼此藏在生活里的心思。陳重發(fā)現(xiàn)肖婉讀詩，總愛抓那些“留白”的地方，像她的短詩；肖婉也覺出陳重懂詩，是懂詩里的“人間煙火”，像他的散文。這種懂，比夸“寫得好”更讓人心安——中年人的世界里，能接住彼此“話外音”的人，太難得。 他們沒問過彼此的年齡、職業(yè)，只知道陳重在南方的小城，肖婉住北方的省會；陳重有個上大學的女兒，肖婉提過“母親身體不太好，常要去醫(yī)院”。中年人的試探，總裹著層小心翼翼的殼，怕碰著對方的傷口，也怕露了自己的怯，而詩詞，成了他們隔著屏幕，最安全也最貼己的“暗號”。 　　那天是國慶。陳重的女兒從外地回來，帶了些特產(chǎn)，他拍了張女兒拆包裹的照片，發(fā)在平臺——沒露臉，只拍了雙年輕的手，配文“久違的熱鬧”。肖婉看到了，發(fā)私信問：“孩子回來啦？一定很開心吧?！?lt;/p> 陳重那幾天忙著陪女兒，沒及時回。等他想起時，已是三天后，點開私信，卻見林晚又補了條：“抱歉，打擾了，看你忙，就不叨擾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趕緊解釋：“前幾天帶孩子去看老座鐘的修理師傅，沒顧上看手機，別多想?！?lt;/p> 這次肖婉回得很快，卻只有三個字：“沒關系?！?lt;/p> 陳重覺得不對。以前肖婉的回復，總帶著點延伸的話，比如會問“修理師傅還在老地方嗎”，或是“座鐘修好了嗎”，從沒這樣簡潔過。他試著找話題，提之前聊過的李清照，說“昨天翻《醉花陰》，桂花干還在”，肖婉回“嗯，我的《宋詞選》也還在”；他說“最近降溫，你那邊讀詩時，會多披件衣服嗎”，肖婉回“還好”。 像有堵無形的墻，慢慢立了起來。 　　后來他才知道，肖婉那天看到照片，以為他說的“孩子”是和妻子一起的——她沒問過陳重的婚姻狀況，只從他的文字里，讀不出半點家庭的痕跡，便默認他是孤身一人。直到看到那張“熱鬧”的照片，她忽然覺得自己越界了，中年人的世界里，“熱鬧”往往意味著“有人陪伴”，她不該湊上去，更不該借著詩詞，遞了那么多“沒說透”的心意。 而陳重不知道這些。他只覺得肖婉突然冷了下來，以為是自己哪里說錯了話，或是肖婉有了新的、能更懂她詩詞的人。他不敢多問，中年人的自尊，不允許他像年輕時那樣追著問“你怎么了”，就像他當年沒敢在《老座鐘》里寫下那句未完的話。 再后來，他們的互動越來越少。陳重發(fā)新的散文，林晚不再評論；肖婉發(fā)短詩，陳重的私信也變得客氣：“寫得很好，很有味道?！? 有次陳硯整理書架，翻出那本《聶魯達詩選》，第47頁的梧桐葉還在，旁邊的《杜工部集》和《漱玉詞》挨在一起，他忽然想起，之前想寄給肖婉的那片新?lián)斓奈嗤┤~，還夾在《宋詞選》里——他本來想在葉子上寫句“今秋的梧桐，也落得輕”，卻一直沒敢寄，怕這“輕”，擾了她讀詩時的靜。 　　他試著給肖婉發(fā)私信：“最近整理書架，翻到片梧桐葉，想寄給你，地址方便給嗎？” 這次，肖婉沒回。 過了半個月，陳硯再上“墨里”，發(fā)現(xiàn)肖婉的主頁簽名改了：“暫別平臺，祝各位安好?！彼膭討B(tài)停留在三天前，是首短詩：“有些話，像沒寄出的信，拆不開，也寄不出去，就留在抽屜里，等它慢慢變舊，像老座鐘的齒輪，不再轉(zhuǎn)了，也就忘了。” 陳重盯著那首詩，看了很久。他把那片沒寄出去的梧桐葉，夾回《宋詞選》的《醉花陰》那頁，和桂花干挨在一起。 再后來，陳重也很少上“墨里”了。偶爾打開，會下意識地搜肖婉的名字，卻只看到那句“暫別平臺”的簽名。他沒再發(fā)新的散文，只是偶爾整理書架時，會摸一摸《杜工部集》和《漱玉詞》的書脊，指尖能觸到書頁里干燥的花與葉，像兩個曾借著詩詞互訴心意的人，隔著千里路，再也接不到對方的“話外音”。 窗外的老梧桐樹，又落了次葉。陳重撿了片，想夾進《聶魯達詩選》，卻最終放了回去。有些相遇，像詩里沒寫完的韻腳，念到一半，斷了，就再也續(xù)不上。而那些借著詩詞說過的“懂”，沒寄出去的梧桐葉，就留在時光里，成了中年人心底，輕得不敢碰的一點遺憾，好在遺憾中還有一絲暖：感謝你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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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寄的梧桐葉

林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