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路遙與史鐵生都是我崇拜的思想者。若干年后，再讀史鐵生的《悼路遙》，猛然意識到，這絕不是單向度的追憶與悼念，而是兩個都在與命運較勁的靈魂相碰——一個困于輪椅卻“向死而生”，一個奔于筆端卻“向生而燃”。</p><p class="ql-block"> 于是，這篇文字便成了一面鏡子：照見路遙以生命為薪的文學燃燒，也映出史鐵生自身“輪椅上的沉思”；于是在這“殊途”的生命軌跡里藏著兩顆靈魂便產(chǎn)生了對“文學與活著”最深刻的同頻共振。</p> <p class="ql-block"> 這份“同頻”，始于共同的精神土壤，卻綻放在不同的生命姿態(tài)里。</p><p class="ql-block"> 他們同是延川的知青，陜北的黃土既是路遙文學的根，也是史鐵生“喂牛歲月”里抹不去的記憶。史鐵生說自己坐輪椅后“最初寫詩也模仿信天游”，這抹模仿不是偶然——那是他對路遙文字里“陜北魂”的本能親近，是兩個從黃土地走出來的人，對同一片土地的文學回應。</p><p class="ql-block"> 只是路遙的回應，是把自己活成了陜北的“黃牛”：停步時默默咀嚼人生，邁步時便不管不顧往前沖，連鬢角染霜、脊背變駝，都要把《平凡的世界》從筆端“啃”出來；而史鐵生的回應，是在輪椅上慢下來的“深耕”：他曾說“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在寫作”，把命運的困局熬成文字的韌度，用克制的思考對抗生命的無常。</p> <p class="ql-block"> 文中那幾次“提醒與微笑”的對峙，更藏著兩種生命觀的溫柔碰撞。</p><p class="ql-block"> 1984年西安相見，史鐵生“提醒他注意身體”，路遙只“默默微笑”。這微笑在史鐵生眼里，從不是簡單的“不聽勸”——他太懂那微笑里的重量：那是路遙對“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輝煌”的決絕，是把文學當成“突圍出口”的執(zhí)念。</p><p class="ql-block"> 而史鐵生的“提醒”，也不是普通的寒暄——他親歷過身體受限的痛苦，深知“活著”是文學的前提，他的勸告里，藏著對另一種“突圍方式”的共情：不必把生命燃成轉瞬的火焰，也可以釀成綿長的河。</p><p class="ql-block"> 兩種選擇沒有對錯，卻都是對“命運不公”的反抗：路遙用“燃燒”突圍，史鐵生用“堅韌”突圍，而這份“懂”，讓悼文里的關切超越了“朋友間的叮囑”，成了兩個突圍者的相互體恤。</p> <p class="ql-block"> 還有史鐵生在電視上見路遙時的“心沉”——那不是單純的“見他蒼老”的心疼，更是一個同路人對“另一種可能”的悵然。</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路遙的肝病很重，卻沒料到“不足一年便離開”，這份意外里藏著他對“生命厚度與長度”的無聲叩問：路遙用42年的“濃墨重彩”寫完了人生，自己則在漫長的病痛里“細水長流”，可無論哪種方式，只要向著文學、向著“活成自己”的方向奔，便是對命運最好的回答。</p><p class="ql-block"> 所以他不說“可惜”，只說“這事沉重得不能夠哭了”——那沉重里，有對路遙的痛惜，更有對“兩種突圍都值得尊重”的清醒認知。</p><p class="ql-block"> 《悼路遙》真的不只是一篇“紀念文”，更是兩個靈魂的相互見證。史鐵生寫路遙，也是在寫自己：寫兩個從黃土地出發(fā)的人，如何用不同的姿態(tài)對抗命運，如何把“平凡的世界”過成了“不平庸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當路遙的“燃燒”與史鐵生的“堅韌”在文字里相遇，我們看到的不只是一個作家對另一個作家的悼念，更是兩位思想者兩種生命力量的相互照亮。原來無論選擇“燃得熱烈”還是“活得長久”，只要守住對文學的赤誠、對生命的敬畏，便是最動人的“突圍。</p><p class="ql-block"> 那么我們又在以怎樣的姿態(tài)完成生命突圍呢！</p> <p class="ql-block">附原文：悼路遙 史鐵生</p><p class="ql-block"> 我當年插隊的地方，延川，是路遙的故鄉(xiāng)。</p><p class="ql-block"> 我下鄉(xiāng)，他回鄉(xiāng)，都是知識青年，那時我在村里喂牛，難得到處去走，無緣見到他，我的一些同學見過他，驚訝且嘆服地說那可真正是個才子，說他的詩、文都作得好，說他而且年輕，有思想有抱負，說他未來不可限量，后來我在《山花》上見他的作品，暗自贊嘆，那時我既未做文學夢，也未及去想未來，渾渾噩噩，但我從小喜歡詩、文，便十分地羨慕他，十分的羨慕很可能就接近著嫉妒。</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北京，其時我已經(jīng)坐上了輪椅，路遙到北京來，和幾個朋友一起來看我，坐上輪椅我才開始做文學夢，最初也是寫詩，第一首成形的詩也是模仿了信天游的形式，自己感覺寫得很不像話，沒敢拿給路遙看。那天我們東聊西扯，路遙不善言談，大部分時間里默默地坐著和默默地微笑，那默默之中，想必他的思緒并不停止，就像陜北的黃牛，停住步伐的時候便去默默地咀嚼，咀嚼人生。此后不久，他的名作《人生》便問世，從那小說中我又聽見陜北，看見延安。</p> <p class="ql-block">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西安，在省作協(xié)的院子里，那是1984年，我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回陜北看看，路過西安，在省作協(xié)的招待所住了幾天，見到路遙，見到他的背有些駝，鬢發(fā)也有些白，并且一支接一支抽煙，聽說他正在寫長篇，寢食不顧，沒日沒夜地干，我提醒他注意身體，他默默地微笑，我再說，他還是默默地微笑，我知道我的話沒用，他肯定以默默的微笑抵擋了很多人的勸告了，那默默的微笑，料必是說，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輝煌。我至今不能判斷其對錯，唯再次相信“性格即命運”。然后我們到陜北去了，在路遙、曹谷溪、省作協(xié)領導李若冰和司機小李的幫助下，我們的那次陜北之行非常順利，快樂。</p><p class="ql-block"> 第三次見到他，是在電視上，“正大綜藝”節(jié)目里。主持人介紹那是路遙，我沒理會，以為是另一個路遙，主持人說這是《平凡的世界》的作者，我定睛細看，心重重地一沉，他竟是如此的蒼老了，若非依舊默默地微笑，我實在是認不出他了，此前我已聽說他患了肝病，而且很重，而且仍不在意，而且一如既往筆耕不輟奮爭不已。但我怎么也沒料到，此后不足一年，他會忽然離開這個平凡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他不是才42歲么?我們不是還在等待他在今后的42年里寫出更好的作品來么?如今已是“人生九十古來稀”的時代，怎么會只給他42年的生命呢?這事讓人難以接受，這不是哭的問題。這事，沉重得不能夠哭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