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父親母親都是農民,也都是有個性的人。如果性格有模樣,他們一定是極具辨識度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先說說我的父親吧。我的父親今年76歲,個子不高,但很壯實,說話聲如洪鐘。一頭頭發(fā)烏黑烏黑的,像茂密的叢林,你若在叢林中仔細搜索,興許能發(fā)現(xiàn)幾根銀色的。你別以為他年過古稀,就是個小老頭,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很多,頂多60來歲的樣子。不知道的,以為他是我老公的哥哥。更有甚者酒過三巡,一些朋友竟和父親稱兄道弟起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親的一生是勞碌的一生。在新安江邊長大的孩子水性自是了得。父親十來歲起便在新安江邊討生活,上山打柴,下地種田,入水捕魚,樣樣都是好把式。聽父親講起過最有趣的事是,發(fā)大水,洪水淹沒莊稼,沖進房子,魚兒在廳堂里躥來躥去,他在家里游水抓魚。至今,我常常都會想象:魚兒游進家里,游進房間,游到床上,游到鍋里;水漲高點游到樓上……那是一種怎樣的有趣的情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十幾歲,父親移民來到南豐。在江西這樣的產糧大省,對于一個勞動力來說,種田是必備技能。父親很快又成了村里的佼佼者。據(jù)父親說,還在“搞集體”的時候,他一人一天插完了三畝田(十二擔谷田)的秧。這是他的輝煌戰(zhàn)績,全村唯他一人能做到。等我長到十來歲,也能割禾插秧的時候,他指點給我們看,哪塊田就是他當年跟人打賭,一人一天插完了的。所以每當暑假雙搶時經過那里,看到那塊陽光下映照的如鏡面般的水田,我的眼前都會浮現(xiàn)父親弓著腰揮汗如雨的身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親是偉大的,盡管他有很多缺點。為了養(yǎng)大六個孩子,他和母親種著六十多擔谷田,一季收糧一萬多斤。此外還要掙些其他錢貼補家用。家里屋后有兩棵梨樹,梨子品種好,汁多,又甜又脆。7月份天氣最熱的時候,也是梨子成熟的時候,父親趁著我們午休的時候,用自行車馱著一筐梨到附近村子里去賣。父親還包了村里的機米房,負責給村民機米,隨叫隨到。雖然一年到頭掙不到多少錢,但父親說:“有總比沒有好?!笨臻e時,父親還會機米,騎自行車馱去縣城賣。此外,父親還得常常去打零工??傊?,在我們長大的歲月里,父親就像一頭老黃牛默默地馱起一家人的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七十多歲的父親,在母親的領導下還是一頭任勞任怨的老黃牛,并且更有長進了。不只是在外面干活,就連抹灰、炒菜、包馃這樣的細致活都學會了。那年年底,看著父親舉著一雙粗糙的大手,食指和拇指一下一下,細心地捏著米馃的邊沿,衣服上沾滿了米粉,我一陣心酸。</p> <p class="ql-block">再來說說我的母親。母親比父親小五歲,和父親的威猛形成反差,母親有著大家閨秀的氣質。年輕時候的母親秀發(fā)絲滑,皮膚白皙,身材嬌俏玲瓏,站在人群中屬于特別顯眼的那種。母親40歲的時候,我老公還不認識她——當然也不認識我,有一回他在村里見到我母親,他后來是這么跟我描述的:“路邊坐了一排人,很多,男的、女的。我就看見一個女的,皮膚特別白,很有氣質,一點不像鄉(xiāng)下婦女。我以為是哪個城里人到鄉(xiāng)下來做客的。后來才知道是你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親沒上過學,大字不識一個,唯獨認識我們姐弟六個的名字。雖不識字,母親卻是一個很有遠見卓識的人。家里窮,孩子多,養(yǎng)活都困難,村里很多孩子入學一年兩年都輟學了,母親卻一定要讓我們讀書。我十四歲那年和雙胞胎妹妹一起考上了初中,因為沒錢讀書晚。鄰里對我爸說:“女孩子讀書沒有用,將來都是嫁別人家的?!备赣H聽進去了,回來跟我媽說。我媽態(tài)度堅決:“我自己是個睜眼瞎,我不能讓孩子跟我一樣。”因為母親的決絕,我們才沒有輟學。上完初二,由于種種原因,我死活不肯繼續(xù)讀書了,停學干了一年農活。那年暑假割稻子的時候,一家人邊割稻子邊聊天,聊到讀書的事。母親說道:“嘎等你的妹妹們都考到了學校,就你一個人在家里種田,年年割禾栽禾?!蔽也桓吲d,賭氣回了一句:“那我就再去學。”母親立刻接過話茬:“你說話要算數(shù)?!?月份開學時,母親抓住我這句話把我逼回了學校,才有了之后走上三尺講臺的我。妹妹弟弟們讀書也都讀到母親認為沒有遺憾了才作罷。弟弟浙大博士,現(xiàn)在在上海,小妹妹寧波大學畢業(yè),留在寧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親不僅在子女讀書方面頗有遠見,在其他很多事情上,母親也遠比一般農村婦女有見地。國家生育政策放開后,母親說:“現(xiàn)在可以生三胎了,可是有什么用呢?我覺得最頂上的一層人——有錢人,會生。因為他們有錢,能給孩子最好的教育;還有就是最底層的人——鄉(xiāng)下人,會生,因為他們要兒子。孩子生下來只要有飯吃能長大就行。他們不會管教育不教育;像你們這種有工作的中間這層人,大多數(shù)是不會生的。你們生得起,培養(yǎng)不起?!彪p減政策剛落地時,母親也擔憂過:“一些人還很高興,小孩子讀書沒作業(yè)了,不用那么累了。鄉(xiāng)下人,不靠讀書,靠什么?有錢人、有單位的,讀書會抓得更緊。鄉(xiāng)下的小孩以后更難了?!蹦杲畔〈笞植蛔R的母親,竟然能有這番言論,我著實有點驚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七十多歲的母親雖然目不識丁,卻哪都敢去。坐動車,搭高鐵,乘出租,獨自輾轉各大城市——上海、寧波、紹興,蘭溪,輕車熟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誰敢說這是一個文盲老太太呢?悄悄說一句,比我厲害多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親還有一雙巧手。納布鞋、做衣服、織毛衣、織帽子、勾拖鞋、做拖鞋……主婦該會的她都會,主婦不會的她一學也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常常想:這樣的母親,她要是讀了書,巾幗真不讓須眉。像母親這樣有著大家閨秀氣質的,又有一些能力見識的人,自是頗有優(yōu)越感的。唯一欠缺的是,體力上的活兒不如人。</p> <p class="ql-block">這樣的父親和母親湊成了一對,日子過的會是怎樣的呢?應該是男主外,女主內,日子定是過的和和美美的吧。如果你們這樣以為,那就大錯特錯了。他們無論是性格上還是能力上,都沒有成為你以為的互補的樣子,卻像兩個同極電極互相排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親看上去強壯威武,骨子里卻忠厚老實。好強卻不敢與人爭,好勝卻不敢與人斗。遇到點事就六神無主,別人嗓門大點,他就不敢吭聲。母親個子嬌小柔弱,內心卻強大獨立。所以父親總是被母親拿捏。即使母親遠在千里之外的寧波上海,幫妹妹弟弟帶孩子,留守家里的父親,也在母親的遙控下打零工、種菜、打掃衛(wèi)生……絲毫不敢造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親和母親吵吵打打一輩子,一個月吵三十天架,不是夸張,是事實。半個多世紀了,他們吵不累,吵不厭。前不久父親打電話來向我告狀,控訴母親不給他做飯吃。我像哄孩子一樣說,我會批評母親的。放下電話,我百感交集:什么時候起,父母變小了,我們成家長了?</p> <p class="ql-block">寫到這里,我想起一句話:最好的感情不是在一起不吵不鬧,而是又吵又鬧了還不離不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