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89年6月的一個清晨,天還沒亮透,母親就搖醒了我。土炕上舊棉絮簌簌落著灰塵,我揉著眼睛坐起來,看見她正在收拾我的藍(lán)布書包,那里面裝著用塑料布包好的課本、文具盒,還有她連夜烙的玉米面餅。</p><p class="ql-block"> “咱們得早點(diǎn)坐拖拉機(jī)去鎮(zhèn)上,再坐汽車進(jìn)縣城?!蹦赣H的聲音帶著困意,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認(rèn)真。我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地跳。長到15歲,我最遠(yuǎn)只去過鎮(zhèn)上,縣城對我來說,是地圖上一個模糊又耀眼的符號,是收音機(jī)里提到的“機(jī)關(guān)大院”和“百貨大樓”的所在。</p><p class="ql-block"> 拖拉機(jī)在鄉(xiāng)間土路上顛簸時,露水打濕了我的褲腳。同車的還有幾個同村或附近村的學(xué)生。他們坐在車斗里說笑,討論著縣城里有沒有紅綠燈,有沒有會放電影的電視機(jī)。我攥著衣角沒吭聲,偷偷摸了摸口袋里的幾塊錢,那是母親賣了十斤雞蛋才湊齊的旅館費(fèi)和伙食費(fèi),紙幣上還帶著淡淡的雞蛋腥味。</p> <p class="ql-block"> 汽車駛進(jìn)縣城時,我?guī)缀跏瞧磷『粑摹0赜婉R路寬得能并排跑三輛拖拉機(jī),兩旁的樓房高得讓我仰酸了脖子。母親走在前面,我緊緊跟著,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流吞沒。路過百貨大樓時,櫥窗里的塑料花和亮晶晶的皮鞋讓我挪不開眼,母親卻低聲說:“考完試再來看,先找地方住下?!?lt;/p><p class="ql-block"> 我們住的是縣招待所旁邊的小旅館,一棟兩層的紅磚樓,門口掛著塊褪色的木牌,上面寫著“食宿每天4元”。走進(jìn)走廊,一股混合著肥皂和煤煙的味道撲面而來。母親把錢遞給柜臺后打瞌睡的大媽,拿到一把沉甸甸的鐵鑰匙,鑰匙鏈上還拴著塊磨得光滑的桃核。</p><p class="ql-block"> 房間很小,兩張木板床靠著墻,中間擺著一張掉漆的木桌,桌上放著個暖水壺。母親用手抹了抹床板,說:“挺好的,比咱在家住得寬敞?!蔽尹c(diǎn)點(diǎn)頭。4塊錢夠買10斤鹽,夠買二十個作業(yè)本……心里莫名有些舍不得。</p> <p class="ql-block"> 傍晚時分,母親帶我去吃面條。街邊的小吃攤支著帆布棚,煤爐上的大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老板問要大碗還是小碗,母親猶豫了一下說:“來兩碗小碗的。”面條端上來時,我看見碗底臥著幾塊薄薄的肉片,香氣直往鼻子里鉆。母親把自己碗里的肉片挑到我碗里:“多吃點(diǎn),明天才有勁考試。”我低頭吃面,眼淚卻差點(diǎn)掉進(jìn)碗里。</p><p class="ql-block"> 回到旅館,同層的房間里傳來熟悉的鄉(xiāng)音。原來是鄰村的幾個學(xué)生也住在這里,他們圍坐在走廊的煤油燈下復(fù)習(xí)。我拿出課本湊過去,煤油燈的火苗時不時跳一下,把我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壁上。有個女生拿出家里帶的煮雞蛋分給大家,雞蛋殼在燈光下泛著淡淡的白光,那是我記憶里最溫暖的考前夜晚。</p> <p class="ql-block"> 夜深了,母親在床上鋪了張涼席。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遠(yuǎn)處工廠的汽笛聲、街道上自行車鈴鐺的叮當(dāng)聲、還有不知名的蟲鳴。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想到明天就要走進(jìn)考場,心里既緊張又有些興奮,仿佛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門,正在緩緩向我打開。</p><p class="ql-block"> 后來的事,像褪色的老照片一樣漸漸模糊。我只記得考場上的電扇轉(zhuǎn)得很慢,試卷上的油墨味很濃,還有交卷時手心沁出的汗水。最終我沒能考上中專,去了縣城里的高中繼續(xù)讀書,但那次縣城之行,卻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心里漾開了圈圈漣漪。</p> <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中考至,我又想起當(dāng)年中考時住過的那個小旅館的夜晚。如今一起考試的伙伴們也各奔東西,但那個15歲女生初次走進(jìn)縣城的清晨,那個在煤油燈下復(fù)習(xí)的夜晚,還有那碗飄著肉片的面條,都成為了我生命里最珍貴的記憶。</p><p class="ql-block"> 它們讓我知道,即便身處平凡的歲月,只要心懷憧憬,每一次勇敢的邁步,都可能是改變?nèi)松拈_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