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云云從小就討喜。五官大而勻稱，虎頭虎腦，沒好吃食卻長的高大壯實；更稀罕的是他特白，還透著紅，不象咱村的其它小孩，黑黑黃黃，就更顯招人疼愛了。云云還可憐，從小沒媽，衣褲總是臟乎乎的，破了也沒人縫。他家窮，他爸不會縫衣服，穿著其它人家給的舊衣褲，不是大就是小，總是不合身。偶爾買件新衣服穿上身，呵，配著他的身材、五官、還有白里透紅，就別提多帥了。但穿幾次后，就臟乎乎、皺巴巴了，透著可憐，竟更顯五官耐看了。云云總滿不在乎地說：“我就不知我媽長啥樣，打我記事，就沒見過我媽?！痹圃茓屖潜本┲?，村里老人總說：“京鳳啊，北京大宅子來的呀！苗苗條條，白白凈凈的！咋就看上大柱了？”云云媽北京來的不假，但是否大宅子來的，無可考究，村里老人都沒出過門，只知北京有皇宮，就認(rèn)定北京都是大宅子了。大柱是云云他爸，高大壯實，長的還排場，鬧社火時，上竄下跳，把關(guān)公的大刀舞得上上下下，越發(fā)顯得帥了。村里人很不屑，帥又咋地？游手好閑，莊稼人不會地里活，有啥用？但京鳳才不管會不會莊稼活，架不住大柱高高帥帥，甜言蜜語，兩人好上了。六八年生了云云，幾年后知青返城，死活要回北京，也不管大柱帥不帥了，辦了離婚，一人回了北京，云云就成了沒媽的孩子。<br></h3><div> 打小云云他爸就疼他，但又不知該咋疼，云云沒媽，脾氣就倔，他爸就揍他，沒輕沒重，云云不哭也不鬧，就倔著，他爸打的就更狠了，打著打著，看著衣服沒人縫、破衣爛衫的云云，就下不去手了，云云就大搖大擺的走開了。云云家在村西頭，緊西邊就是學(xué)校，云云不樂意和他爸待一塊，總?cè)ゴ鍠|頭的奶奶家，云云奶奶一個人住，我奶愛和他奶嘮嗑，總帶我去，我倆就在一塊玩，說閑話，抓羊拐，特投緣。</div> <h3> 我小時身體弱，七歲時該上學(xué)了，咳嗽轉(zhuǎn)肺炎，老不好，拖到八歲才在村里上一年級。云云沒媽，爸爸又粗，懵懵懂懂到九歲才上學(xué)。我兩在一個班，從一年級到五年級，云云總坐最后一排，我總坐第一排。我個子小、弱、但成績好；云云個子大、壯、但成績差；我兩的奶奶要好，我倆也投緣，三輩的交情，現(xiàn)我兩又一個班，我給他抄作業(yè)，他幫我打架，好的形影不離！我好打乒乓球，教室后面有兩水泥乒乓球臺，下課了，往球臺跑，球臺已被倆同學(xué)占去，我就叫來云云，云云二話不說，竄上乒乓球臺，坐在中間磚欄上，眼左右掃掃：“去，去，去，我們要玩了！”倆小孩趕快接住乒乓球麻利走開，不然乒乓球就該讓云云沒收了。云云高、壯，有些壞名氣，比我們大一年級、甚至兩個年級的同學(xué)看我們玩乒乓球也沒轍，但五年級的來了，就把我們也趕了。上了三年級后，就只有云云趕其他同學(xué)的了，我跟著后面狐假虎威。</h3><h3> 云云敢做敢當(dāng)，特立獨行，三年級時就拿著電影畫報上的女明星臉，問：“你們敢親嗎？”老師從一年級就傳授男女授受不親，讓男生男生坐一桌，女生女生坐一桌，都感覺這是丟臉的事情，心里也特別扭，個個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云云拿起明星大臉親個沒完，吧吧吧吧嘴里有聲，特得意。班里的女同學(xué)他可不敢親，但他敢拉女同學(xué)的辮子，女同學(xué)告老師，一次兩次，男老師氣極，高聲叫：“云云他爸，柱子，你給我來！”在隔壁家里的柱子聽見，蹭蹭蹭幾下就爬上校門的高坡，沖進(jìn)教室，批頭蓋臉打云云，一腳把云云踢地上，又后悔，看云云爬起來就跑，他假裝追不上，低頭哈腰向老師道歉：“又揪女娃頭發(fā)了？這熊孩，回去我好好收拾他！” 我很討厭云云他爸，打云云打成習(xí)慣了，還大鬧課堂，不正不經(jīng)。但女老師都對云云好。云云棉襖的棉花東漏一塊，西漏一塊，還臟乎乎的。其他同學(xué)的衣褲雖然也是爸媽的改的，補丁套補丁，但補丁大都方方正正的，還干凈。碰上心軟的女老師，看著他的破棉襖和臟棉花，想著他是沒媽的孩子可憐，云云再抬起他帥帥的虎頭虎腦的白臉，心痛的女老師眼淚就要掉下來了。<br></h3> <h3> 我家有顆大杏樹，我和云云兩個人都抱不過來，杏樹剛掛果，云云在樹下玩的心不在焉，嘮叨：“西西，你家杏結(jié)的好多呀，還大?！碧煸絹碓綗崃?，杏也成熟了，又大又黃，我總吃不飽，云云也想吃。一個周六下午，就我一人在家，云云穿著漏屁股的破短褲就來了，二話不說，開始爬樹，樹太大，爬了一人高，就滑下來了；接著爬，又滑下來了，手磨破了，云云不在乎，衣服也劃了個口子，云云也不在乎，反正衣服破，柱子也不在意，即使在意，無非一頓揍。云云又滑了下來，累得喘氣，掃見了屋角窗下的木扁擔(dān)，跑過去拿來扁擔(dān)，說：“對了，西西，你拿扁擔(dān)頂頂我吧！” 把扁擔(dān)遞給我，又要往上爬。<br></h3><div> “這不行吧？屁股得多疼！”我有點擔(dān)心，看著扁擔(dān)尖，摸著粗糙的扁擔(dān)。<br></div><div> “沒事，我不怕，你頂就行了！”云云答。<br></div><div> 云云爬一下，我把扁擔(dān)往上伸伸，越往上爬，我感覺扁擔(dān)越重，云云爬的也慢了，喘著氣，汗往下滴！老遠(yuǎn)我聽見了自行車的聲音，不會是我媽回來了吧？我擔(dān)心地說：“云云，快點快點，我媽該回來了！”云云著急地費力往上爬，眼看快夠著最下面的枝杈了，就可以站上去摘杏啦。這時院門嘎吱響了，我一慌神，一根木刺扎進(jìn)了我手心，鉆心的痛！我本能地松了手，扁擔(dān)沿樹干往下滑，云云也抱著樹往下滑，一屁股坐在扁擔(dān)尖上，摔在地上，撲的一聲！云云楞了會，“哇!”張嘴大哭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云云哭。握著受傷手的手腕，看著大哭的云云，回頭看見我媽推著自行車進(jìn)來，我的汗就下來了。媽媽看見這情況，啥都明白了，竟然沒罵我，還走過來蹲在云云邊，說： “這孩子！”把云云往起拉，云云不敢動，好半天才顫巍巍站起來，抽抽泣泣地膝蓋還直不起來，媽媽看了看，屁股溝淤青了好一塊，還好，沒傷著命根子。云云順勢就倒在了我媽懷里，痛哭起來，我媽眼睛也濕了。事后，媽媽竟然沒揍我，還自己搬了梯子摘了好大筐杏子，讓我給云云送去，并囑咐我不許偷吃。<br></div> <h3> 杏很快吃完了，云云還是嘴饞，但無論我怎么慫恿，云云也不去我家摘杏了，說：“你媽真好！”云云又盯上了村西頭的老光棍奔頭家，他家杏樹小一些，更好爬，且杏也長的又大又好，看著就覺得甜。奔頭姓王，欺軟怕硬，經(jīng)常不正眼看我們，還威脅要揍我們，他雖三十大幾了，卻還沒結(jié)婚，腦門凸出，大人都叫他奔頭，我們討厭他，估計他逮不著我們時，就沖他喊奔頭，他氣得大呼小叫，太好玩了。想想也是，不摘他家的杏摘誰家的？確定好目標(biāo)，云云苦練爬樹，幾天下來上樹技巧就突飛猛進(jìn)。周六下午，估計奔頭不在家，我們來到他家院門，在木柵欄門上敲了敲，誰知屋里傳來奔頭的聲音：“誰呀？來啦來啦！”云云趕緊拉著我，躲到隔壁家的側(cè)墻后。奔頭拉開門，左右望望，沒人，張嘴就罵：“小兔崽子，要我逮著，收拾不死你們！”云云和我聽著奔頭氣急敗壞，捂嘴偷笑。奔頭回屋了，云云說：“敢罵我，哼！”又過去咣咣咣，猛敲幾下，拉著我撒腿又跑，拐過巷口，聽著遠(yuǎn)處奔頭的叫罵聲，開心極了！又個周日，敲敲奔頭家的柵欄門，沒人應(yīng)聲，云云和我三下五除二，翻過矮破的柵欄門頭。云云真沒白練，嗖嗖嗖幾下就爬上了奔頭家的杏樹，一頓狂摘，扔在地上，我把口袋塞得滿滿的，先翻出了柵欄門。云云哧溜下了樹，也把口袋塞得滿滿的，又把地上剩的用胸前衣服捧了，從柵欄門遞給我，兩下就翻出柵欄門。我兩又一溜煙跑到西邊村頭的九女泉邊，先站著吃，吃太多了就又躺在草叢里吃，把肚子吃得飽飽的、圓圓的。</h3> <h3> 誰知奔頭發(fā)現(xiàn)杏子被偷，竟告到了學(xué)校，高校長極生氣，后果很嚴(yán)重。高校長不是本村人，剛從別校調(diào)來，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整頓校風(fēng)。他臉總是紅紅的，不知就是那樣，還是為了配合整頓校風(fēng)。訓(xùn)人時，氣洶洶的；發(fā)怒時，脖子上青筋暴出。經(jīng)常在教室上著課，大聲朗讀著，就聽見震天響的訓(xùn)斥聲從他辦公室傳來，就知那個老師又倒霉了；如果上課沒朗讀，一聲厲喝從他辦公室傳來，感覺所有其它聲音都消失了，只能聽見他嚷嚷。<br></h3><div> 通知明早就要開全校大會了，我和云云知道，一頓打跑不掉了。云云說：“打就打唄，不怕?！蔽艺f：“我明天里面穿個絨褲。”云云沒絨褲，棉褲露著棉花也沒法穿，想想說：“我爸有個鬧社火的小鑼，我放屁股后。”第二天一大早，高校長和書記、教導(dǎo)主任幾個領(lǐng)導(dǎo)站在高臺上，正下方是五個年級一百二、三十個學(xué)生，三年級在正中間，我在第一排，云云在最后一排。十幾個老師陪站在學(xué)生方陣兩邊。高校長廢話不說，大聲直奔主題：“昨天上午，奔頭，呃，不，王...新國同志來學(xué)校反映，有學(xué)生偷摘了他家的杏樹?！蓖ｎD一下，用眼狠狠地掃視臺下，又怒又威，接著厲聲喝道：“誰干的！給我站出來！”我感覺世界完全靜止了，穿著絨褲還覺得冷。高校長叨叨叨地大聲喊叫，嘴角有唾沫，面前唾沫星子也在飛，他激動地在臺上走來走去，手舞足蹈，發(fā)誓不揪出毛賊誓不罷休。我感覺句句都是看著我說的，唾沫星子也象砸我臉上了，臟死了，還不敢擦。佯裝鎮(zhèn)定，我一動不動，心里卻波濤洶涌，動個不停，根本控制不住。又不敢回頭看云云，只能呆呆地木站著，怕稍微動一點點，高校長就會象大鷹樣地?fù)湎聛碜ノ?。多年后，有時也挨領(lǐng)導(dǎo)訓(xùn)，都感覺跟過家家似的，高校長一次就把我練出來了，真是厲害。高校長大運動量的叨叨了約半小時，接著厲聲喝道：“誰干的！給我站出來！”云云走了出來，我感覺也在劫難逃了，拖著腿也跟了出來，走到了學(xué)生方陣前面，感覺好奇怪，承認(rèn)了反而沒那么緊張了。高校長弓著背，故做吃驚的盯著我們，“小小年紀(jì)，就敢偷杏，這還得了，給我上來！”我跟在云云后面，沿臺階上了高臺，高校長早把教導(dǎo)主任遞過來的武器，一把斷了柄的木劍，緊緊握在手里，云云按照習(xí)慣動作，伸出手來，高校長啪下打在云云手上，一段劍就紅紅的拓在了云云手上，云云嘴里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逞強(qiáng)沒縮回手，更響的一聲啪又打在了手上，把云云打的背一縮，另只手握住挨打的手腕，趕快把挨打的手縮回胳肢窩。木劍又朝我飛來，“啪”，一段劍也紅紅的拓在了我手上，鉆心疼，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我也趕快把手縮回胳肢窩，背過身，把屁股轉(zhuǎn)向高校長，反正要挨打，就讓屁股受點苦吧，“啪”，一劍打在屁股上，絨褲還真挺管用，不太疼。高校長又反手一劍打云云屁股，“當(dāng)”，一聲清脆的金屬之聲，震的我耳朵發(fā)麻。臺上全笑了；臺下老師也憋不住偷著笑；學(xué)生方陣也笑了，竟然有了股輕松的氣氛。高校長氣急，拽過云云，一把把小鑼抽出來，摔地上，“啪、啪、...啪...” 。連續(xù)朝云云屁股打去，云云站立不穩(wěn)，高校長又一腳把他踹在了地上......。<br></div> <h3> 云云白，越發(fā)襯出屁股烏黑烏黑的！云云不在乎疼，但作為學(xué)校一霸在全校同學(xué)，尤其是女同學(xué)面前丟臉了，恨的咬牙切齒：“奔頭狗日的，當(dāng)年就欺負(fù)下鄉(xiāng)女知青，明天還去偷他的！”第二天，乘奔頭不在家，云云帶著我把那顆杏樹的杏子摘了個精精光，夠不著的就把樹枝撅了摘。<br></h3><div> 奔頭這次沒敢再告學(xué)校了，告訴了我爸和云云爸柱子。奇怪的是我爸竟沒打我，裝不知道。云云很得意：“我爸夸我了，他狗日的當(dāng)年欺負(fù)女知青，還有我媽，壞極了，還讓老子挨校長打，活該老光棍！”<br></div><div> 他還是抄我的作業(yè)，幫我打架，我倆仍是最佳組合！但我成績好，考上了周邊鄉(xiāng)村唯一的初中；云云考不上，也沒錢讀，就跟著學(xué)他爸的蹩腳農(nóng)活，幾年后竟然征上兵去了北京！云云敢做敢當(dāng)，腦袋靈活，在部隊如魚得水，后給首長開小車，十幾年后在北京國家直屬衙門當(dāng)了處長。我讀完初中上高中、讀完高中上大學(xué)、讀完大學(xué)上碩士、又留校當(dāng)老師，幾年后考到北京又讀博士，學(xué)問深了，眼光呆了，真真呆子窮學(xué)生。第一次去北京，云云開著小車來接我，高高大大、白白帥帥，穿著干練的制服；我書讀的太多，精神充實，身體卻營養(yǎng)不良，還是瘦瘦小小的，看見云云竟有些懦懦。云云二話沒說，上來就是個熊抱，我太矮，就在他懷里了，小學(xué)時光又回來了，身上暖暖的。來到飯店，云云點了一桌子硬菜，不停的給我夾菜，說他看見我真高興，就象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村里。我光顧吃，不咋說話，只是嗯嗯啊啊。他卻不咋吃，光喝酒，高高興興的喝喝喝，不停的說說說，舌頭卻越來越硬，三十多歲的人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說：“我想…媽了！”（2017年1月作）<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