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談”“放誕”的魏晉名士風流
魏晉時期可以說是中國文化史上的思想解放時代。被漢武獨尊而不可一世的儒家思想，在這一時期遇到了“佛教”和“道教”兩大對手，加之老莊思想大張旗鼓，一定程度上造成知識分子思想上“玄旨冥遠”的這一特點。加之魏晉時期是個政治動蕩不安的時代，更是一個政治異常險惡的時代。名士與隱然指尖流露出不同于一般人的狂放不羈的氣質(zhì)，哲學(xué)思想也大放異彩，讓人眼前一亮。
當時流行的所謂“清談”，主要是圍繞名教與自然的關(guān)系問題，各展胸懷。由于政權(quán)更迭頻繁，曹氏篡漢之后，緊接著就是司馬氏篡魏，所以思想上雖然學(xué)理紛呈，但士人立身出處的選擇，卻頗費躊躇。魏晉的狂者似乎都和東方朔一樣，具備“不得已壓迫”下變其形態(tài)的狂放特質(zhì)——佯狂，怪狂，和僻狂。
這種名士風格雖是暴政下知識分子出于無奈的選擇，但卻從歷史特點上反映了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方面，它不僅開我國知識分子與專制暴政不合作之端，而且創(chuàng)文化人突破束縛人性的傳統(tǒng)禮教從而實行思想解放之始，尤其對哲學(xué)思想的影響更為顯著。如果說孔孟的君子之道是對我國古典時代貴族精神的概括的話，那魏晉的名士風流則體現(xiàn)了中世紀知識分子的貴族精神風貌。 我國傳統(tǒng)思想并非孔子儒家獨領(lǐng)風騷，嚴格說來老子道家也有一份，孔子是帝王師，而老子之學(xué)則被稱作“人君南面術(shù)”，歷史文化深受其影響。所以對于貴族來說，其精神氣質(zhì)就不僅以周公孔子的君子之道為體現(xiàn)，而且也反映在“非湯武而薄周孔”的魏晉名士風流上。
中國哲學(xué)的最終目標，是教人超越當下的生存狀態(tài)，而達到某種理想的人生境界。因此傳統(tǒng)哲學(xué)所講的不僅是實現(xiàn)個體生命價值，而是讓有理想的個體生命價值得以實現(xiàn)。如果說儒家強調(diào)用“仁”與“誠”來立身，道家以“無”和“逍遙”為最高境界，那么魏晉人士就是以“清淡”和“玄遠”來求存。具體說來就是“借談名理來避禍”。例如魏晉玄學(xué)家們言談上貴“無”，正說明其潛意識中對“有”的焦慮。而“有”就隱含政治上如何避禍之意，這對立的兩級就彰顯出思想上的矛盾。 當時王弼是建安七子之一王粲的侄孫，漢末八俊之一王暢的后人。史載王弼“幼而察慧，年十余，好老氏，通辯能言?！彼c當時許多清談名士辯論各種問題，以“當其所得，莫能奪也”，深得當時名士的賞識。
《王弼傳》還記錄這樣一個事件。據(jù)說王弼去拜訪裴徽時，裴徽曾問他：“你說'無’是萬物的本根，是很正確的，但是孔圣人從沒有講過'無’，只有老子反反復(fù)復(fù)地講個不停，這是為什么？”王弼說：“孔圣人本身就體現(xiàn)了'無’的德性，而'無’又是不可解說的，所以他只講'有’；老子、莊子還沒有脫離'有’的境界，所以就不停地說自己所不足的'無’?！? 裴徽問的是現(xiàn)實的具體問題，王弼卻從“有”與“無”的哲理高度予以解說，表現(xiàn)出一個少年哲人的非凡的思辯能力。王弼在討論《周易》中言，象，意的關(guān)系是提出了著名的“得意忘言論”，從老莊關(guān)于語言的看法中汲取了養(yǎng)分，加以推進，頗有建樹。不管如何，這從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魏晉人士對玄理的追求已然達到了一定的高度。 余秋雨先生在《歷史的暗角》中把魏晉稱作“無序和黑暗的后英雄時期”。從眾多名士身上我們可以領(lǐng)會到那種屬于魏晉的文化性格與思想維度。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特點就是“隨性任自然”和“心誠然物外”。
最典型的是以阮籍和嵇康為代表的的“竹林七賢”。這是一個以文采和異行著稱的知識分子群體，他們個個都“狂”的驚天動地。《世說新語》里記載了許多他們和“狂”有關(guān)的故事。據(jù)說劉伶酒醉之后，裸形于屋，遇有置疑，則說：“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是我的褲子，諸位怎么進到我褲襠里來了？”阮籍的侄子阮咸，竟然和群豬一起飲酒。阮籍無目的地駕車出游，有路則行，無路便痛哭而返。這就是傳說中的“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的來歷?，F(xiàn)在看來飽含無限凄楚之意?？吹疆攭蕾u酒的鄰人之妻有美色，他就粘著不斷去喝酒，喝醉了還一頭睡在那位美婦身邊。聽說一個美色女子未嫁而死，盡管與其家人素不相識，他也跑去大哭一場。這種“狂”，屬于是“半佯狂半酒狂”。不得不說，在“隨性而為”中有一點不被常人理解的“色心”。
魏晉時期士人行為的荒誕性，更多的是一種西方犬儒主義與自我放縱的混合變種，毒藥和酒只是將其釋放的一個由頭。很多人是以酒和藥為幌子，真正驅(qū)動他們的是騷動狂放的心靈。總之這是一個審美壓倒了倫理的年代，也是一個自由而迷惑的年代。這種背景之下，各種各樣的特異行為就不足為奇了，甚至可以說是“荒唐之中略顯可愛之舉”。 如果說需要一種方式，來讓名士們從現(xiàn)實亂世過渡到一種以秀美山水為表征的生命情致之中，我想這種方式，是酒。名士不可一日無酒?！妒勒f新語》之任誕篇，全篇54則，幾乎篇篇有酒。魏晉人在心理上的自我安頓，多半靠了酒的力量?，F(xiàn)實世界充滿了偽善與丑陋，通過飲酒來提升心境而至物我兩忘、逍遙自適之至境。為自己營造一片心靈的天宇，也抗爭性的顯示著對名教、禮法的不恭乃至反叛。
正如阮籍之所以對權(quán)勢沒興趣，除了仕途兇險外，更主要的是他的人生理想與現(xiàn)實的格格不入?！稌x書·阮籍傳》說：“籍容貌瑰杰，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蜷]門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jīng)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比罴涡孕惺?，不守禮教，而追求個性自由。據(jù)說在為母親守喪期間，還到司馬昭的宴席上大吃大喝。司馬昭之所以能容得下他，是因為欣賞他那不評論時事，不臧否人物和發(fā)言玄遠的作風，他的用心是將阮籍樹為官員風范，從而使自己擺脫監(jiān)視，為所欲為。所以一定程度上他也淪為了“政治權(quán)謀”的工具。 《莊子》之學(xué)被他借鑒，其中對禮法的嘲諷，對自由的追求，以及對待人世紛爭、是非曲直、生死存亡的哲理，“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的態(tài)度，很符合阮籍的心意。于是自正始以來的以《老子》為清淡中心的玄學(xué)，變?yōu)橐哉劇肚f子》為中心。阮籍在莊子研究方面的建樹雖不及向秀和郭象，但他卻是這種轉(zhuǎn)變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
而“竹林七賢”的領(lǐng)袖人物嵇康，由于娶了與曹魏有血緣關(guān)系的長樂亭主為妻，司馬氏先是籠絡(luò)收買，派來的人看他一味在樹下打鐵，不揚不睬，不聞不問，只好怏怏而歸。他的“七賢”之友山濤，欲薦代己為官，他于是寫了那封千載傳頌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因此當他步入不惑之年，終于被司馬氏所殺害。臨刑之際，他出人意外地撫奏了一首《廣陵散》，曲罷發(fā)為感慨：“《廣陵散》于今絕矣。”然后從容就戮。這不禁讓我想起了西哲蘇格拉底之死，他的弟子柏拉圖的《斐多篇》所記載的蘇氏之死，也是很從容淡定的，在被迫飲了毒藥之后，還若無其事談?wù)軐W(xué)。但比較起來，嵇康死的似乎更有詩意，具有濃厚的中國味。 現(xiàn)實政治的鋒芒恐怖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魏晉人士心態(tài)的極大轉(zhuǎn)變，從另一個層面說，與當時勃然而興的玄學(xué)也有密切關(guān)系。
“有晉中興，玄風獨振”玄學(xué)是魏晉時期崛起的一股新的文化思潮。它的興盛，體現(xiàn)了動亂時代人們對個體存在道義和價值的關(guān)注。它是一種本體論哲學(xué)，其現(xiàn)實意蘊乃是對魏晉人所積極追求的理想人格做理論上的構(gòu)建。在“貴無”思想的深刻影響下，魏晉人士或徜徉山水，琴師自樂，追求一種“蕭條高寄”的生活；或動違禮法，以任放為達。陶淵明與“竹林七賢”就是以上兩種行為方式的代表。可以說在魏晉人士的推動下，老莊之學(xué)輕人事，任自然的價值觀以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占據(jù)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世界，從而造就了中國士人玄，遠，清，虛的生活情趣?！叭松魤m露，天道邈悠悠”正因為生命是如此珍貴而又如此渺小， 魏晉名士從名教禮法的整體桎梏中掙脫出來，執(zhí)著于對自由獨立的追求和生命的張揚。 他們繼承并發(fā)揚了老莊“道法自然”的哲學(xué)思想，吸收并融合了孔孟“舍我其誰”的超然性情。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將思辨的玄妙化為自己生命形態(tài)和生活藝術(shù)的理論依據(jù)和風格規(guī)定，并轉(zhuǎn)化為一種心靈化、藝術(shù)化的生命和生活?？鬃右苍脬宕猴L而歌的，不知可曾實現(xiàn)；莊子也渴望與自然合一的，但畢竟還是收斂。只有他們，魏晉的風流名士們，生命意識的覺醒者們，他們的瀟灑風流，他們的雅量高才，他們的喜怒哀樂，乃至他們的病態(tài)與瘋狂，全部把生命的自由和自然展現(xiàn)得淋漓精致。
正如余秋雨先生所說的：“當文明的成果逐漸繁衍以后，當年精神開拓者們的奇異形象卻難以復(fù)見。嵇康、阮籍他們在后代眼中越來越顯得乖戾和陌生，陌生得像非人，乖戾得像神怪。有過他們，是中華文化的幸運，失落他們，是中華文化的遺憾?！边@樣的幸運和遺憾后人有幸拾起來讀一讀，也算是一場心靈的洗滌，我深受啟發(fā)。我仰慕那些魏晉風流名士，阮籍的青白眼，嵇康的廣陵散，劉伶的劉伶醉，《世說新語》的點點滴滴在雨夜讀來，品出了陣陣素幽的香氣。 馮唐在《活著活著就老了》中寫道：“我希望有這么一個小酒館，酒館不用很干凈，但老板娘一定要漂亮一定要解風情，至少在飽暖之后能讓你想起什么?！皦肋吶怂圃拢┩竽?，發(fā)髻要綰的一絲不亂，梳的油光水滑，衣服要穿的不緊不松，至少在合適的角度可以看到一些山水?！弊x罷，我驚呼，魏晉風骨原來在此。對于我們年輕人來說，養(yǎng)生雖不必專注于身體，但也許要養(yǎng)一種生活方式生活品位，一種悠然灑脫的態(tài)度，這樣生命才有張力，才有彈性?；蛟蛔x史，讀詩，讀那些洗盡鉛華，褪去浮躁的文字，讓身心干凈得如同林間清泉，月下素梅，這也是魏晉名士對我的那點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