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大業(yè)元年春，洛水岸邊的夯土聲終于歇了。將作監(jiān)韋弘機立在新砌的坊門下，看匠李三往墻根塞最后一塊磚——磚上"大業(yè)三年，匠李三造"的刻痕被泥水糊了半道，倒像怕人認出來。"三個月挪了三回窯，"李三擦著汗笑，"前回在邙山，說是取土近；上月遷洛口，又道靠漕船。這下總算不用扛著磚模跑了。"韋弘機指著遠處漕船："你這磚歇了，洛水的船可歇不得。坊要旺，還得靠它們馱貨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未及夏初，豐都坊的熱鬧已漫過了坊墻。</span></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坊門十二座，座座掛著鎏金匾，"豐都"二字被日頭曬得發(fā)亮。清晨卯時，南坊張老的絹鋪剛下門板，江南來的船工就扛著綾錦往里頭擠："這批是吳郡新織的'瑞霞緞'，昨夜里漕船剛卸的，晚了怕被胡商搶了去！"張老掂著緞子看經緯，嘴里嘟囔："前月要蜀錦，這月要吳緞，官爺的采買單子比變臉還快。"話未畢，北坊的李婆挎著藥籃擠過來："張老哥勻幅素緞？我那嶺南沉香要包些，西域使者今早還來問呢——說要帶回去給王子熏帳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街心的青石板被馬蹄踩得發(fā)亮，凹處積著昨夜的雨水，映著幌子的影子。胡商康蘇密穿著翻領袍，指著棧房里的駝隊笑："你看這駱駝，上月馱著安息香料來，這月就要馱著蜀錦走。洛陽的坊，比波斯的泰西封集市還會變戲法！"旁邊賣胡餅的小販接話："客官這話在理！前日有個突厥使者，買了三斤桂花香料，轉身就用胡麻餅換了李婆的陳皮，倒比咱們會算賬。"康蘇密摸出枚波斯銀幣，當啷扔在小販筐里："你們的官爺更會算——我這棧房月租，比長安貴三成，可架不住漕船卸貨運貨快，三天能抵別處半月的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正午的日頭最烈時，坊里的幌子擠得密不透風。綢緞鋪的"云錦"旗擦著藥材鋪的"沉香"幡，胡商的"波斯錦"簾勾著漢家的"吳綾"幔。賣酒的肆子前，幾個江南船工正和嶺南商人猜拳，桌上擺著波斯葡萄釀，下酒的卻是洛陽的鹵牛肉。"聽說了嗎？"船工抹著嘴道，"昨日漕船卸了百石淮鹽，官倉的吏員盯著過秤，一粒鹽都不許沾土——可咱們船工喝的酒，倒比鹽粒還金貴。"商人笑："你懂啥？鹽是官管的，酒是民賣的。官爺的算盤，早把'官'字'民'字分好了，鹽粒歸國庫，酒錢歸私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斜對過的雜耍攤前圍了群孩童，賣藝的漢子耍著流星錘，嘴里吆喝："各位看官賞個錢！昨日見胡商買匹蜀錦，夠咱耍半年錘子！"一個戴幞頭的小吏擠過來："此處禁設攤！官文寫著'坊內只許行商，不許坐賣'。"漢子陪笑："小的這就挪，這就挪——只是官爺，胡商的駱駝能占半條街，咱的錘子就不能擺半塊地？"小吏哼了聲："駱駝馱的是稅銀，你這錘子能馱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傍晚收市時，坊門的稅吏正扒著賬簿算賬。"張老絹鋪稅銀十二兩，李婆藥材鋪八兩，康蘇密棧房……"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比街尾的梆子還急。有小吏湊過去："頭，今日西域使者買了不少貨，要不要加征'番商稅'？"稅吏頭也不抬："圣上有旨，'遠人來商，宜寬不宜苛'——但明日起，棧房的燈油錢要漲半成。夜里點燈守貨，耗的也是官里的油。"小吏咋舌："頭這賬算得精，里子面子都占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傍晚收市時，坊門的稅吏正扒著賬簿算賬。"張老絹鋪稅銀十二兩，李婆藥材鋪八兩，康蘇密棧房……"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比街尾的梆子還急。有小吏湊過去："頭，今日西域使者買了不少貨，要不要加征'番商稅'？"稅吏頭也不抬："圣上有旨，'遠人來商，宜寬不宜苛'——但明日起，棧房的燈油錢要漲半成。夜里點燈守貨，耗的也是官里的油。"小吏咋舌："頭這賬算得精，里子面子都占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匠人李三蹲在坊門墻根，摸著自己砌的那塊磚。磚上的刻痕被風雨磨得淺了，可指腹按上去，還能覺出當初刻字的力道——那時指縫滲的血，怕也混在泥里干了。遠處漕船的號子聲傳來，燈影里，船工們正扛著新到的江南瓷器往棧房運，步子晃得像醉了。"你說這坊，"李三對旁邊的老瓦匠道，"磚是咱們砌的，貨是別處來的，官爺管著稅，商人賺著利——倒像棵大樹，根扎在洛陽，枝丫卻伸到了天邊。"老瓦匠啐了口帶沙的唾沫："樹大招風！前日我見坊墻根滲了水，用的荻草還是短了半寸。官文說要三尺，窯戶偷減成二尺五——熱鬧歸熱鬧，磚里的毛病，只有砌墻的人知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夜色漸深時，坊門的燈籠還亮著?？堤K密的駝隊在棧房打盹，駝鈴偶爾叮當響，像在數著明日要運的貨。張老的絹鋪里，新到的吳緞被疊得齊整，月光照在上面，泛著江南的水色。李三往家走時，聽見稅吏還在算賬，賬簿的紙頁被風掀得嘩啦響——那聲音里，有綢緞的軟，有香料的烈，有胡商的笑，也有他磚上刻痕里藏著的，一點說不清的滋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忽聞坊內傳來爭執(zhí)聲。原是康蘇密和棧房掌柜吵起來，只因掌柜要收"駱駝占地費"。"我付了棧租，還要付占地費？"康蘇密扯著嗓子，錦袍的袖子都捋了起來。掌柜攤手："客官有所不知，昨日百工署來查，說坊內地面被駱駝踩壞了，要修就得加錢。這錢，自然得由用駱駝的出。"康蘇密氣得跺腳："你們漢人的規(guī)矩，比安息的沙漠還多！"旁邊賣胡餅的小販搭腔："客官息怒，咱這洛陽城，連磚都刻著名字，何況駱駝？"</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李三拐過街角時，見韋弘機的儀仗正從對面過來。燈籠照著他的臉，比白日里多了些倦意。"監(jiān)工大人還沒歇？"李三下意識地低了頭。韋弘機卻停了步，指著坊墻道："你這磚砌得牢。前日暴雨，別處坊墻塌了半丈，就你這面沒動。"李三訥訥道："摻了三成洛河沙，凍不裂。"韋弘機笑了："匠人的心，就該像這磚，實誠。只是……"他瞥了眼墻根的水痕，"荻草還是短了。官倉的料，總有人敢動手腳。"說罷，拂袖而去，儀仗的燈火在巷子里拖得老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洛水的船還在卸貨運貨，坊里的燈還在明滅。這豐都坊的熱鬧，像洛水的浪，一波接一波——磚是老的，貨是新的；官爺的算盤是舊的，商人的利是新的。倒把個洛陽城，從宮闕的影子里，活脫脫熬成了個會喘氣、會算賬、會把天下貨殖攏在懷里的主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半夜，李三被一陣雨聲驚醒。他披衣走到院門口，望著豐都坊的方向——那里的燈籠還亮著，雨打在燈罩上，濺起細碎的光。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韋弘機的話，摸了摸懷里的磚模——明日還要去窯場，新坊的磚，得刻得再深些。磚上的名字要讓人看見，磚里的實誠，也得讓自己記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雨越下越大，洛水的濤聲隱約傳來，混著坊里隱約的算盤響。這洛陽城的夜，竟比白日還熱鬧——熱鬧里藏著千里外的貨，藏著官爺的賬，藏著匠人的汗，也藏著這豐都坊，從土坯到繁華，一磚一瓦砌出來的，說不清是喜是憂的日子。</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