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鼠安娜

R. YANG

小鼠安娜同事要去夏威夷度假，臨走時送來一只小老鼠，讓我代養(yǎng)幾天。“她叫安娜，”同事把鼠籠放在沙發(fā)上，對我說：“一位極可愛的姑娘。你會喜歡的，我是說，你會愛上她，她是我的小公主?！?lt;/p>“才不會呢，一只倉鼠。”我心里想，一邊把鼠籠從沙發(fā)上拿下來，隨手放在地板上。“哎老楊，安娜不喜歡把她的家貼著地板放。”同事嚷嚷著，把鼠籠提起來又放到了沙發(fā)上，“你得把籠子支起來，高高的，這樣，離地兩尺最好。”我說：“好好，就照你說的做，回頭我釘個架子放這籠子不就行了？現(xiàn)在讓她在地板上呆一小會兒?！?lt;/p>“不行不行，一小會兒都不行，我的安娜就喜歡把窩做在沙發(fā)上。”同事彎下腰把手伸進鼠籠，又輕輕地撫著那倉鼠的頭頂脖頸，“乖乖的哦，安娜。我得走了，讓你委屈幾天啦?！?lt;/p>肥囊囊的同事把手指在嘴唇上吻了兩下，向那小老鼠正式告別。一直到出門的時候，同事還在叮嚀著，“記住，老楊，每星期換墊窩的碎木，每天換小杯里的清水，食槽要天天清洗擦干，食物要新鮮干燥，每次不可喂得太多，小安娜正在減肥。”同事嘻嘻地笑了一下，“跟我一樣?！?lt;/p>我說知道了。同事為了減肥已經(jīng)把自己的胃割掉了四分之三，好叫那貪婪的嘴少吃一點。“還有，安娜是個夜貓子，白天要休息，盡量少逗她?？墒敲康桨淼臅r候你得跟她談話，問她這一天過得怎樣，是不是寂寞啦，想不想過去的朋友啦。安娜很乖的，從來不生是非。如果她高興，會給你表演踩輪子翻跟斗，你要鼓掌稱贊，如果她一動不動地望著你，那就是說她想家了，你得好好安慰她。唉，可憐的姑娘，真讓我放心不下?！?lt;/p>上車的時候，同事從口袋里掏出一本《倉鼠喂養(yǎng)指導》塞到我手里，“老楊，不，楊大夫，麻煩你好好照顧安娜，一個禮拜，就一個禮拜。盡管這書上的內(nèi)容足夠你用十年時間去養(yǎng)一百只倉鼠?！?lt;/p>同事走了。我去建材店里買來木料鐵釘，做了個兩尺高的架子，再把安娜的籠子用架子支住，放在客廳的地板上。安娜蜷在籠子里，呆呆地望著我忙里忙外。天黑的時候，我在安娜的籠子旁邊坐下，跟她談話。“安娜，我是老楊，歡迎你來我這里作客?！?lt;/p>安娜望著我不出聲，圓圓的身體微微地有些顫栗，一對黑亮的大眼睛里閃著驚恐的神色，我想去摸它的頭，它卻忽地一下轉(zhuǎn)過身去，躲到了籠子的角落。接下去的兩天里，我就照同事叮囑的那樣伺候這小公主。洗籠子，換清水，細心喂食，定時談話。安娜是個懂事的姑娘，每次當我走近鼠籠，她就趕快退到角落里，靜靜地看著我為她清理床鋪，擺放食品，一直要等到我忙完了站起來，她才慢慢地在自己的房間里走動。只是看樣子她還認生，只要我在旁邊，就不肯在滾輪上表演翻跟斗。又過了兩天，安娜跟我熟悉起來，一見我到她家里收拾，就高興地在籠子里走動。有一兩次還貼著我的手指輕輕地吻著，我想她是要記住新主人的氣味。安娜喜歡葵花子和松子仁，它會把它們從玉米渣和野麥粒里挑出來吃，小嘴嚼得嘖嘖地響。安娜吃得津津有味，我看得心花怒放，再給她準備食槽的時候我就多放些葵花子。我并不在乎這些東西里有多少油脂，我對安娜說人類已經(jīng)把減肥運動搞到丑態(tài)百出，我不會讓你也受那樣的罪。傍晚，等安娜吃飽了，我就把她放在手心里，跟她輕輕地說話。安娜那圓圓的身子暖暖的，隨著呼吸一抖一抖，兩只大眼睛和氣而優(yōu)美，定定地朝我望著，好像在說：謝謝你，老楊。安娜很少在滾輪上翻跟斗，她似乎比較懶，不大運動。周末，同事從夏威夷打來了電話：“老楊，安娜怎么樣了？”我說：“挺好，等著主人回來?！?lt;/p>“可是老楊，你猜怎么著，我喜歡這兒，我不想回去了。過幾天就去找工作?！?lt;/p>我說：“那你的安娜怎么辦？”同事在電話里猶豫了一下說：“把她寄來吧?！?lt;/p>放下電話，我先聯(lián)系了郵政局，回答是郵政局不遞送任何動物。我又問了聯(lián)邦快遞，結(jié)果跟郵局一樣，不運動物。然后，我問了幾家航空公司，回答是可以運，但是我本人必須買一張去夏威夷的機票，然后隨機票把安娜裝籠隨機托運，總費用從兩千六百美元至四千八百美元不等。我把這一切告訴了在夏威夷海灘上曬太陽的同事，并且加了兩句：“第一，我付不起這樣一筆開支，第二，我不想去夏威夷?！?lt;/p>“這樣吧，”同事慢騰騰地地說：“老楊，我把安娜送給你了。請你好生照料她。另外，請你一定要告訴安娜，說我不能回去看她，請她原諒。”那天傍晚，我就對安娜說：“姑娘，你得在我老楊家里住下去了。”安娜靜靜地蹲著，眼睛水汪汪的，似乎有些不愿意。“安娜，別這樣，你得學會生活，而生活就是折騰。你也得學會孤獨，孤獨就要自愛。知道嗎，安娜，我老楊永遠是你的好朋友?！?lt;/p>我把安娜捉在手里，摸著她身上的光滑的毛，安娜馴服地在我手里蜷著，一動不動。“可憐的姑娘。”我想起同事臨走說的那句話。安娜已經(jīng)對新的環(huán)境熟悉起來。每天傍晚，她把身子舔得干干凈凈，安寧地坐在家里等我，先讓我?guī)退潦植聊_，然后聽我對她講外邊世界的故事：市長發(fā)表施政演講啦，高速公路塞車啦，在加拿大發(fā)現(xiàn)瘋牛病啦。偶而還會轉(zhuǎn)告她從前的主人帶來的問候。安娜在我的手里快活地轉(zhuǎn)著圓圓的身子，用嫩紅色的鼻子嗅來嗅去。有時候她會打起噴嚏，我就趕緊把她放下，說：“對不起，安娜，今天做實驗時那可惡的細胞染色劑濺了我一手?！?lt;/p>周末的傍晚，我把莫扎特的降B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第二樂章放給安娜聽，還給她解釋說莫扎特寫的音樂都很美麗活潑，可就是這一段雖然華麗卻帶著傷感，是莫扎特最感人的作品。安娜那時就靜靜地聽著，同我一起回味生活的喜樂和苦衷。夏天的一個周末，我在院子里搞燒烤，招待四鄰八舍，以及同事老鄉(xiāng)。我把安娜介紹給每位客人，還一定要他們說她漂亮懂事。安娜靜靜地蹲在角落里，靦腆地望著大家?？墒窃谖易唛_以后，有人打開籠子去摸安娜，引得她尖聲亂叫。那時我就趕快過去安慰她，說沒有關系的，姑娘，那都是老楊的朋友。安娜眨巴著眼睛，半信半疑。第二天我加班，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九點，安娜在籠子里焦急地走來走去，不停地用她的小手撫著臉面，還時時地舔著身上的毛。我知道她在等我，讓我?guī)退丛?。我把她從籠子里捧出來，放在手里，對她說昨天家里人多可能把你嚇著了，又弄臟了，很對不起。安娜望著我不出聲。然后，我用溫水給她洗了臉擦了身以后，安娜高興地在籠子里跳了起來，她爬上了轉(zhuǎn)輪，為我表演踩輪子，只見她把輪子轉(zhuǎn)得風馳電掣，又突然停住，調(diào)皮地眨眨她的圓眼睛，然后又抓住輪子，飛快地轉(zhuǎn)了起來。停下來的時候，我對安娜說到我手里坐一會兒怎么樣？說著就把她捉在手里。這時忽然聽見電話鈴響，我的頭往那里轉(zhuǎn)了一下，手跟著一傾安娜就從我掌里掉下來，啪地一聲跌在地板上。我趕快把安娜捧起來，她一動不動地躺在我手里，好像沒有了知覺。我小聲地呼喚“安娜安娜，你怎么啦？”沒有任何動靜。又輕輕地拍拍她，也沒有任何動靜。我想這下糟了，安娜一定是摔壞了?？墒钱斘以僮屑毭材鹊男馗?，卻清楚地感覺到她的心臟在規(guī)則地跳動?？磥戆材扔锌赡苁悄X振蕩，需要好好地休息，我就把她小心地放進籠子，然后在她旁邊坐下。半夜里我從沙發(fā)上醒來的時候，看見安娜在籠子靠近沙發(fā)的角落里走來走去，沒事一般。后來我查了那本《倉鼠喂養(yǎng)指導》，才知道安娜從高處跌落的反應是正常的，她真沒事。日子過得很快。安娜在我這里已經(jīng)三個月，她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同安娜聊上幾句。有了安娜，連我自己孤獨辛苦的生活也有了改善。想起一位朋友為了不讓自己的狗得水土不服的病，甚至放棄去外州一個大學工作的升遷。可是秋天里，安娜大病一場。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傍晚，我看見安娜把身子縮成一團，懶懶地躲在角落里，便一邊朝著她說“怎么啦，安娜，該吃晚飯啦，起來吧?！币贿吘蜕焓秩ペs她?？砂材热匀徊豢吓矂?。我就把安娜捧在手里細細地看，只見她的鼻子濕漉漉的有些紅，眼睛也濕漉漉的有些紅，看樣子安娜是感冒了。我給寵物醫(yī)院打了個電話，回答說如果不是威脅生命的急病，請明天來就診。根據(jù)直覺我估計安娜不要緊。晚上我把小半粒酵母片搓碎，又混了些細的砂糖，給安娜喂了。安娜乖乖地蹲在我的手心里，慢慢地添著那甜甜的藥。望著她那微微顫抖的身子，我心里酸酸的。第二天中午，我?guī)О材热チ藢櫸镝t(yī)院。一位高個大胡子獸醫(yī)仔細地為安娜做著體檢，盡管他動作輕巧利索，我還是說了一句：“大夫，別嚇著了她，安娜是個膽小的姑娘?！贝蠛有α?，說：“請放心，先生。”檢查完畢，大胡子說：“安娜得的是普通感冒，看起來沒有合并肺炎，不要緊?；厝プ⒁獗Ｅ?，多喝水。如果不停地打噴嚏，或者發(fā)生呼吸困難，請隨時來復診?！?lt;/p>回家以后，我給安娜又喂了小半片酵母，用暖水替她洗了手腳，再把她放進籠子。籠子里鋪了新?lián)Q的松木楂屑，發(fā)著一陣陣清醇的香味，安娜在木屑里扭動了幾下，靜靜地睡了。我在安娜身邊坐著，數(shù)著她有些急促的呼吸。第二天是周六，中秋的天空清鮮明亮，是一個難得的晴日。中午，我把安娜的籠子放在陽臺上，讓暖和的陽光照在她的窩里。我看看天空，又看看安娜，心里感到一些寬慰。然后，我進屋去了。下午從電腦里出來，想起安娜還在陽臺上，就趕快跑去看她。走到籠子旁邊，我傻眼了：只見安娜躁動不安，眼睛通紅，呼吸急促，兩只手不停地抓著臉。我說安娜你怎么啦，便伸手要去把她抱起來，誰知安娜兇惡地一竄多高，躲開我的手，縮到了籠子的一角。我斷定安娜發(fā)生了新的問題，立即給寵物醫(yī)院打了電話。一位護士很耐心地聽我介紹了安娜的病情，說：“請你把安娜直接送急診室?！边€是那位大胡子。診斷出來了：中暑。大胡子說安娜需要住院。不過他建議先讓兩位護士帶著我到住院部參觀一趟，看看那里的條件是不是適合安娜。我就進去看。病房有些象一個縮微牢獄，面對面兩排鐵籠用塑料板隔成幾十個單獨的房間，環(huán)境還算清靜整潔。但是當走過一個病狗房間時，里邊住著的一條灰狗呼地一下竄到房門口吼了起來，我就立即覺得這地方不適合我的安娜。加上每天將近一百美元的費用實在太大，于是我要求大胡子給安娜留在門診做治療。安娜接受了氧氣吸入，靜脈鹽水輸入，以及溫水擦浴治療。近半夜的時候，她呼吸比較平穩(wěn)，體溫也正常，我就帶著安娜回家了。結(jié)帳的時候，單子上寫著八十六美元。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客廳，安娜精神不振，懶懶地躺在籠子里。我用溫水為她洗了臉和手腳，又仔細地喂了一些麥片粥，粥里放了糖，安娜還挺喜歡吃。隨后，我讓她在我的手里休息，安娜的眼睛時睜時閉，圓圓的身體微微地顫動。我的手很暖和，看得出來安娜躺在我的手里很舒服，不久她就睡了。下午，安娜的精神好了很多。我又煮了些麥片粥，粥里又放了些糖喂給安娜。吃完，安娜開始在籠子里慢慢地走動。我相信她是在緩慢地恢復。晚上，我看著安娜的頭一撞一撞地磕睡，就又把她抱起來，讓她在我手里睡去。夜很深，安娜睡了。我想她一定在夢里回到了她的故鄉(xiāng)，也見到了自己的父親母親，或許還有別離多年的兄弟姐妹。我望著安娜，不勝感慨?？蓱z的小鼠，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里過著無比孤獨的歲月。安娜病重的整個星期，我在上班的地方精神恍惚，總是盼著快些下班，好去看顧我的安娜姑娘。一個星期以后，我又帶安娜去看了一次大胡子。“安娜恢復得不錯。”大胡子說，“不過你以后要非常小心。知道嗎，她老了?！?lt;/p>“老了？多老？”“相當于人類壽命一百歲左右?！?lt;/p>我聽得目瞪口呆。抱著安娜回家的時候我對她說：“真的對不起，安娜，平常你少動，我還以為你懶。我真的不知道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以后我會注意的。把你照顧好?！卑材仍谖沂掷镞t鈍地扭了一下，有些要打磕睡的樣子。我重新做了安娜的窩，換了全新的松皮，把葵花籽和松仁切碎，水也先煮開再放涼。晚上，我陪她到很晚。然而安娜一直沒有完全恢復。兩星期后的一個下午，她平靜地離去。那天傍晚下班回家，看見安娜在窩里側(cè)身而躺，一動不動，伸手去摸她，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死了。窩里所有的東西還是原來的樣子，看上去安娜走的時候非常寧靜。我小心地捧起安娜，她雙目緊閉，圓圓的身子毛茸茸的，還帶著些微微的溫，帶著些松木的清香。我輕輕地叫一聲安娜你走好，眼睛便有些濕潤了。我把安娜放在一張軟紙上，身旁放了一些碎木，以及她最喜歡吃的葵花籽，還有一段她咬過的小木棍，然后，把軟紙仔細地包好。做這一切的時候，電腦里放著莫扎特的降B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第二樂章，我要用那華麗而有些傷感的樂曲為安娜送去最后的思念。天色還有些亮的時候，我把安娜葬在了后花園的山杜鵑樹下。我在墳前站了一會兒，有陣晚風刮過，從附近那棵高大的美洲楓飄下一些樹葉，無聲地鋪在安娜的新墳上。 小鼠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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