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開皇九年的暮春，隋軍剛把陳朝的龍旗從建康城頭扯下來，長安的詔書就順著驛道追到了江南。詔書里沒提慶功，只說要“疏浚邗溝故道，復(fù)通淮揚(yáng)漕路”。那會(huì)兒江邊的老船工們蹲在柳蔭下抽旱煙，看著官府派來的丈量吏插標(biāo)桿，都搖頭：“自東晉鑿了這邗溝，修修補(bǔ)補(bǔ)幾百年，哪回不是征夫役、累死人？”沒人想到，等三年后邗溝的水重新漲起來，往來的船帆密得能遮住半條河，連江邊賣水的老漢都能靠著給船工遞水，把家里的破茅屋換成了瓦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大隋的天下，是從四分五裂里拼出來的。北邊的麥田從關(guān)中鋪到燕山，麥穗沉甸甸的能壓彎桿；南邊的稻田從長江漫到錢塘，稻花飄得十里香?？蓮那耙呀系拿走\(yùn)到洛陽，得先裝船走淮水，到了楚州就得卸下來，靠牛車?yán)^泥濘的陸路，一車米折騰到地頭，能少掉三成——不是被車夫偷吃，就是被雨水泡爛。隋文帝在朝堂上拍著地圖嘆：“天下糧倉半在江南，可洛陽官倉里的米，卻夠不上百官三個(gè)月的俸祿。這南北不通，江山就是塊散碎的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于是邗溝兩岸先熱鬧起來。官府征來的役夫們扛著鋤頭、鐵鍬，沿著舊河道挖淤泥。有個(gè)從陳朝過來的老役夫，手里的鋤頭還是南梁年間打的，他一邊挖泥一邊罵：“北人修河，南人出力，這天下?lián)Q了姓，苦還是咱百姓的！”可等挖到深處，竟刨出了東晉時(shí)的漕船殘骸，艙里還留著半袋爛成灰的小米。監(jiān)工的小吏蹲下來看了看，嘆道：“你看這舊船，當(dāng)年也是運(yùn)米的，可那會(huì)兒南北分治，米運(yùn)到淮水就得停，如今咱挖通了河，江南的米能直抵洛陽，你家娃明年就能吃上不摻沙的白米飯?！崩弦鄯驉烆^挖了兩鋤頭，沒再罵。</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開皇十七年的春汛剛過，邗溝的埭閘就成了最忙的地方。這些用青石壘起來的水閘，像串在運(yùn)河上的算盤珠子，一開一合間，就把南來北往的船都算進(jìn)了大隋的賬本里。埭司的小吏們天不亮就爬起來，揣著麻紙賬本蹲在閘邊，聽著遠(yuǎn)處漕船的號(hào)子聲往這邊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潤州漕船三號(hào)到——”纖夫們的號(hào)子剛落，一艘烏篷大船就頂著晨霧靠了岸。船頭插的“漕”字旗被露水打濕，艙里的新米壓得船幫都快貼到水面。船老大是個(gè)絡(luò)腮胡的漢子，跳上岸就喊：“快開閘！這米要趕去洛陽，那邊官倉的糧囤都見底了！”埭司小吏趕緊翻開賬本記：“三月初十，潤州漕船三艘，載米兩千四百石，船工十二人，過埭時(shí)耗纖繩二尺。”記到“耗纖繩二尺”時(shí)，他抬頭看了看纖夫們的肩膀——粗麻繩勒出的紅印子上，還滲著血珠，像條沒干透的紅蚯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漕船一過，岸邊的雜貨鋪就活了。船工們揣著剛領(lǐng)的腳錢，涌進(jìn)鋪?zhàn)永镔I醬肉、打劣酒。老板是個(gè)矮胖的中年人，一邊用荷葉包醬肉一邊笑：“還是漕船多了好！去年這時(shí)候，我這鋪?zhàn)永锏尼u肉得擺到發(fā)黏才有人買，如今一早上能賣半扇豬！”鋪?zhàn)永锏呢浺矒Q了樣：以前只有本地的粗布、土瓷碗，現(xiàn)在貨架上擺著青州的細(xì)麻、徐州的鐵器，甚至還有江南來的油紙傘——那傘骨是竹的，傘面是桐油浸過的，下雨時(shí)撐開，能把船工的粗布褂子護(hù)得干干爽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往北去的船，艙里裝的不只是米。蘇州的絲綢船最惹眼，船帆是杏黃色的，上面繡著纏枝蓮，連船工的粗布褂子上都沾著亮晶晶的絲線。船老大姓吳，說話帶著吳儂軟語：“這些綢緞要運(yùn)到涿郡，那邊的鮮卑貴人就愛這亮閃閃的，一匹能換十斤好鐵。”他掀開艙簾，里面的綢緞卷得整整齊齊，有繡牡丹的，有織云紋的，最金貴的是匹石榴紅的，據(jù)說是給涿郡太守的夫人做嫁衣的。而從涿郡南下的船，艙里堆的正是鐵——鐵匠鋪用的砧子、農(nóng)家的犁鏵，甚至還有造橋用的鐵索，在艙里碼得像座小塔，能聞到鐵屑的腥氣。有回一艘鐵船過埭，閘邊的老役夫摸了摸船頭的鐵錨，嘆道：“咱南人只會(huì)種稻，這硬邦邦的鐵，還得靠北人煉?！?lt;/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埭閘邊的絞盤，是最見力氣的地方。十幾條漢子光著膀子，手抓麻繩，腳蹬青石，喊的號(hào)子能穿透水汽：“嗨喲！左使勁！”“嗨喲！船莫偏！”汗珠子砸在絞盤的木齒上，積了層白花花的鹽，到了冬天能結(jié)成霜。有個(gè)新來的纖夫叫阿柱，才十五歲，臉還帶著稚氣，拉船時(shí)腳一滑，差點(diǎn)栽進(jìn)水里，被老船工李大叔一把撈上來。他胳膊上有塊疤，是去年家鄉(xiāng)遭災(zāi)時(shí)餓的，“俺爹說，跟著漕船走，餓不著。”阿柱抹著臉上的水，不知是汗還是淚。后來他成了熟練的絞盤手，埭司的賬冊(cè)上記過他：“四月廿三，纖夫阿柱，幫補(bǔ)漏船一艘，賞米二升。”那二升米，他攢了半個(gè)月，托回江南的船工帶給了家里的妹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入夏水漲，船走得快，麻煩也多。有回一艘運(yùn)銅的船撞了閘，艙里的銅盆銅壺滾出來，砸壞了岸邊的草棚。船老大急得直跺腳，生怕耽誤了去大興城鑄錢的工期。埭司小吏卻蹲在地上數(shù)銅器：“銅盆十二、銅壺八、銅勺十，都沒破?！庇峙ゎ^對(duì)草棚的主人說：“老丈莫急，修補(bǔ)草棚的木料，記在官賬上，明日就有人送過來?！焙髞斫几墓賮聿橘~，指著“銅器無損”四個(gè)字說：“這銅是要去大興城鑄錢的，錢通了，百姓手里的東西才值錢?！毙±裘~冊(cè)笑：“草棚修得值，不然船堵了，南邊的絲綢運(yùn)不過去，北邊的鐵也來不了，那才真叫麻煩——去年楚州的鹽價(jià)漲了半成，就是因?yàn)辂}船在閘口堵了三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秋分過后，漕船漸稀，埭邊的石墩上能曬暖。老船工們蹲在墩上抽煙，看著南來北往的船影，能數(shù)出哪艘是運(yùn)橘的，哪艘是載煤的?！澳憧茨撬掖?，”李大叔指著遠(yuǎn)處一艘掛著紅燈籠的船，“去年載的是陳朝的舊糧，今年裝的是新收的稻，這河啊，真是把舊日子都淘成新的了?！迸赃呝u胡餅的老漢接話：“可不是！我這餅里的麥，一半是山東的，一半是江南的，磨面的石碾還是河北運(yùn)來的鐵滾子軋的——咱大隋的東西，早混在一塊兒了?！彼f著，給剛靠岸的船工遞了個(gè)熱胡餅，“嘗嘗？這麥香，是南北合在一起的味兒?！?lt;/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邗溝的水，還在慢悠悠地流。流過高高的埭閘，流過船工的號(hào)子，流過雜貨鋪的酒壇，也流過賬冊(cè)上那些“石”“斤”“匹”的字縫。有人說，這運(yùn)河是官家征了百萬夫役挖的，苦了百姓?？烧驹谲らl邊看，南來的米養(yǎng)活了北方的人——洛陽城里的小吏，現(xiàn)在能頓頓吃上白米飯了；北來的鐵壯了南方的田——江南的農(nóng)夫，用北方的鐵犁耕地，一畝地能多收兩斗稻。蘇州的繡娘能換涿郡的鐵，織出更細(xì)的綢；山東的農(nóng)夫能吃江南的米，種出更壯的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所謂“國計(jì)”，原是藏在這些船帆影里。船通了，物資活了；物資活了，民生就暖了；民生暖了，這天下的根基，自然就穩(wěn)了。就像埭司賬冊(cè)上那句被水汽暈?zāi)：脑挘骸叭逻^船百廿艘，南北貨通，兩岸無饑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暮色里，最后一艘漕船過了埭，帆影漸漸融進(jìn)晚霞里。埭司小吏收起賬冊(cè)，往回走時(shí)，見岸邊的燈次第亮了：雜貨鋪的油燈、船工的馬燈、甚至還有農(nóng)家窗里的燭火，一串兒從埭閘邊延展開，像撒在運(yùn)河上的星子。這星子，從江南到北國，串起了大隋的一片天。</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