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幾乎一路都是這樣的，一側山嶺綿延，一側波光蕩漾。然而車行10多公里后，忽地就被兩排樹蔭夾住，進入了一道天然的綠色廊道。行人多起來了，傍河的公路旁泊滿了車輛。</p><p class="ql-block">也找個空位把車停下，隨著人流，穿過一座仿古門樓和迎面而立的蟠龍拱橋前行，一座古意盎然的紅砂石三孔石橋出現(xiàn)在眼前。陪同的本地文化人老李介紹：“古橋名‘海門’，始建于明天順四年，也就是1460年?！蔽覀兗辈降菢?，手指撫過橋欄上漫漶的雕紋，仿佛觸到了歲月的肌理，聽見了歷史的低語。</p><p class="ql-block">回望東南，那清波翻涌的一片水域，形似倒置的葫蘆，正是我們此前不久泛舟戲波的撫仙湖。它是中國最大的深水型淡水湖，屬澄江縣。眺望西北，一湖平展如鏡、瑩碧晶亮，形似一枚熟透的獼猴桃，那是星云湖，屬江川縣。兩縣接壤，兩湖的岸線也幾乎銜連。</p><p class="ql-block">有趣的是，兩湖你儂我儂，欲抱還擁，卻偏偏從中橫出一條河來，如一根扁擔，輕輕挑起兩湖，在無盡的時光里悠悠晃動。這河長僅千米有余，俗名“隔河”，雅稱“玉帶河”。站在古橋往下望，時有蚱蜢小舟劃開綠波往來，蕩起的漣漪揉碎了婆娑樹影。</p><p class="ql-block">因星云湖水位略高于撫仙湖，流水通常先入星云湖沉淀，再經(jīng)玉帶河匯入撫仙湖，造就撫仙湖清澈如萬頃琉璃，水質堪稱全國天然湖泊之翹楚。星云湖雖不及撫仙湖明凈，卻以默默的守護，詮釋了天地造化之妙。</p><p class="ql-block">但人們紛至沓來而觀的，卻是那“挑擔”的“肩”——河中段一堵伸到水面的褐色石壁。這堵嶙峋怪石，鋒棱怒張，如沖天的發(fā)髻、翻滾的亂云。神奇之處在于，撫仙湖的珍稀魚種抗浪魚與星云湖特有的大頭魚，游至此石前便遽然折返，不越雷池半步，形成“兩湖相交，魚不往來”的奇觀。因此民間對此現(xiàn)象生出許多傳說，或言龍宮公主戀上漁郎，龍王震怒，劃石為界；或傳兄妹誤婚，投河化魚，羞于再見；或言石貌猙獰，嚇得魚到此轉頭……種種附會，為石崖蒙上一層神秘面紗。</p><p class="ql-block">這石遂得名“界魚石”，此地也因此被辟為公園。</p><p class="ql-block">古代文人常視奇石為天地的凝珠。米芾尊石為兄，行跪拜之禮；蘇軾視石為友，其所作《枯木怪石圖》，成為傳世名作。界魚石兼得奇崛之形與玄妙之性，自然逃不過文士墨客的眼睛，他們也紛紛筆走龍蛇，為之滴淌幽思。</p><p class="ql-block">崖下有一條窄徑，沿河蜿蜒起伏。它穿過回廊，挽住幾座亭閣，一直通向林木幽深之處。跟隨老李前行，可見一碑立于石崖一側被稱為“龍洞”的地方，上刻明天啟五年進士、曾任云南巡撫的姜思睿所作的《七律——題界魚石》。四百年光陰流過，字跡依然清晰可辨：“星云日向撫仙流，獨禁魚蝦不共游。豈是長江限天塹，居然尺水割鴻溝。燎原已撲殃池焰，解網(wǎng)應消在沼憂。分付鮫人傳鯉信，河清從此得相投。”詩人以兩湖之水喻“鴻溝”，抒發(fā)了對時局動蕩的憂思（彼時后金入侵，西南土司奢崇明、安邦彥禍亂遷延，天災不斷），并借“鮫人傳信”之傳說，寄寓對河清海晏的深切期待。</p><p class="ql-block">不同的身份與時代，對界魚石的觀照自然各為蘭菊。始建于光緒三年的觀音閣懸有一副五字聯(lián)：“海清魚觀月；林靜鳥淡天”，傳遞的則是靜謐意境、恬淡情懷。</p><p class="ql-block">沿途讓人駐足品賞的今人詩聯(lián)亦不少。如“嚶嚶求友多情鳥；默默轉身自在魚”，表達對萬物自在狀態(tài)的欣賞；另一聯(lián)“本是魚兒分習性，何來怪石界鴻溝”（與我同為云南文史研究館館員的陳鴻翎先生書寫）則與清康熙年間鐵嶺祝兆鵬和江川縣令李密于崖壁所題“魚各有性”，“石怪鱗驚”遙相呼應，點出“魚性”才是不相往來的根源。</p><p class="ql-block">的確，抗浪魚屬頜針魚目、鱵科，棲于深水卻喜愛抗浪逆流而游，對水質要求極高。大頭魚屬鯉科，多活動于中上層水域，以浮游生物為食。兩種魚類別不同、習性迥異，自然一以水深浪急、貧營養(yǎng)的撫仙湖為故土，一把水淺平緩、富營養(yǎng)的星云湖當樂園。</p><p class="ql-block">來到一處樓閣，這里懸掛著一副“水族奇觀兩澤魚蝦皆自律；人間妙境八方賓客盡神馳”的楹聯(lián)，引發(fā)了大家的議論。</p><p class="ql-block">老李的心得頗有深度：“‘界’與‘戒’、‘魚’與‘愚’同音。此聯(lián)中的‘自律’兩個字，是在告知人們，魚蝦尚能‘行事有法度，自由有邊界’，人就更應該知界、明戒、戒愚？”這番話將自然奇觀升華為人文哲思，令人在微笑之余陷入沉思。</p><p class="ql-block">返至古橋旁，見不少人正憑欄觀魚。有人對逆流或順游的魚群大聲呼喝，試探它們是否會因受驚而改向。被人攜游的一只寵物狗也跟著吠叫。然而，在這片喧鬧中，一位有腿疾的老人，一手拄拐杖，一條腿支撐著身體，吃力地彎下腰，用一張報紙將地上的幾坨狗便拈起、托著，一瘸一拐，慢慢走向不遠處的垃圾桶。</p><p class="ql-block">我恍然覺得，他彎腰的姿勢，像極了一個楷書的“戒”字。</p><p class="ql-block">天地間的萬千界限，終歸于心之所守。</p><p class="ql-block">誰能說這平凡中的一幕，不是一種無聲勝有聲的勸誡？</p> <p class="ql-block">附：界魚石賦</p><p class="ql-block">夫乾坤造化，滇南蘊奇。玉帶河蜿蜒兮，挑兩湖之碧波；海門橋亙古兮，閱千秋之滄桑。仰觀山巒疊翠，俯察清流激湍。撫仙湖澄澈如琉璃，星云湖瀲滟若明鏡。二水相偎，一石中分，乃見魚鱗各守其域，不相往來，此天地間罕有之奇觀也。</p><p class="ql-block">若夫溯其源本，星云之水注撫仙，沉淀守護，潤澤無聲?？估唆~逐深波而戲浪，大頭魚棲淺澤以悠游。習性既異，涇渭自分。非關石怪可驚鱗，實乃天工巧設性。昔者姜公思睿題詩刻石，嘆“尺水割鴻溝”，寄河清之愿；今有鴻翎先生揮毫作聯(lián)，言“魚性本自然”，破迷妄之說。更見觀音閣聯(lián)鐫“海清魚觀月，林靜鳥談天”，道盡幽邃禪機。</p><p class="ql-block">至若游廊迂回，亭閣隱現(xiàn)，碑銘琳瑯，草木葳蕤。行人駐足而嘆奇，文士拈須而詠懷。或云龍女癡情劃界，或傳兄妹羞見分疆，傳說紛紜，皆付笑談耳。然則“界”含“戒”之深意，豈獨在魚乎？一念自律，萬類相彰。蓋天地有界，守之則和諧共生；人心無戒，逾之則混亂頻生。石可界魚，亦足鑒人。</p><p class="ql-block">贊曰：</p><p class="ql-block">一石嶙峋鎮(zhèn)海門，雙湖魚影各朝昏。</p><p class="ql-block">星云漫灑琉璃色，玉帶輕搖翡翠紋。</p><p class="ql-block">習性天成非妄語，塵心自律即靈根。</p><p class="ql-block">莫疑尺水鴻溝界，天地玄機在此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