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祖禪師僧璨:作銘明心傳法于亂世續(xù)焰弘宗濟(jì)物度群生

半老玩童

隋末的風(fēng)，卷著烽煙從涿郡刮到江都，把“大業(yè)”的年號刮得只剩半片殘紙。兵卒的鐵蹄踏碎了麥隴，流民的哭聲漫過斷河，連寺院的銅鐘都被熔成了箭頭——唯有皖公山深處，幾間破庵的茅草頂還在風(fēng)里撐著，像團(tuán)不肯滅的星火。庵門掛著串野藤，藤上結(jié)著顆干癟的野果，三祖僧璨正坐在門檻上，用枯樹枝在泥地上劃著什么。 “師父，山下又過兵了?！毙∩硰浢饔X抱著半捆柴進(jìn)來，褲腳沾著血污，“張屠戶家的驢被搶了，他婆娘抱著驢骨頭發(fā)呆，說這世道連驢都不如。”僧璨抬手抹去泥地上的痕跡，那痕跡像個“心”字，末筆拖得老長。“你去把后院那筐薯干取來，送半筐給張屠戶。”他聲音像庵前的老泉，緩而沉，“告訴她，驢骨能熬湯，薯干能填肚，世道再亂，人總得先把日子嚼出點(diǎn)滋味?！?lt;/span> 明覺剛走，庵外就跌進(jìn)個帶傷的漢子，青布短褐撕成了條縷，懷里緊抱個布包。“禪師救我！”漢子磕頭如搗蒜，“我是縣里的小吏，官府要征我兒子去修河，我?guī)е映鰜淼?！”僧璨扶他坐定，見他布包滲出血跡，解開卻是半卷《楞伽經(jīng)》，經(jīng)卷里夾著塊小兒的虎頭鞋碎布?！敖?jīng)書沒濕，孩子呢？”僧璨摸出草藥，往漢子臂上的傷口敷?！安卦谏桔甑氖蠢锪?。”漢子哽咽，“我這官當(dāng)?shù)酶C囊，護(hù)不住百姓，連兒子都護(hù)不住。” “窩囊？”僧璨往火堆里添了根松枝，火星噼啪跳，“去年旱時，你偷著開官倉放了三斗米，被打了二十棍，忘了？”漢子一愣?！澳侨访拙攘宋鍛羧耍渲芯陀鞋F(xiàn)在替你看孩子的陳阿婆?！鄙仓钢?jīng)卷，“這經(jīng)上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你護(hù)著米時，佛性就在你骨頭上長著呢?！睗h子摸著經(jīng)卷上的血跡，忽然起身：“我得去告訴逃難的人，皖公山有柴有薯干，還有個能把道理說得像薯干一樣實(shí)在的禪師?！?lt;/span> 幾日后，破庵周圍聚了百十來號流民。有個老秀才總捧著本《論語》嘆氣：“‘克己復(fù)禮’，如今禮在哪？連字都快沒人認(rèn)了?！鄙舱處讉€婦人編竹筐，聞言笑道：“先生前日教娃們認(rèn)‘人’字，說‘人要站得直’，那就是禮?！彼闷鸶耋?，“你看這篾，直著能編筐，彎著能編簍，可無論直彎，都得有筋。人也一樣，世道彎了，筋不能彎?！崩闲悴琶耋系拿蹋鋈话选墩撜Z》卷成筒：“我來教娃們認(rèn)字！先認(rèn)‘人’，再認(rèn)‘心’！” 庵前的老槐樹下，漸漸擺開了石桌。僧璨有時坐在石上，聽流民說家常：張家媳婦的布帛換了半袋鹽，李家老漢的耒耜能翻地了，那個逃出來的小吏，竟領(lǐng)著人在山坳開了片梯田。有回，兩個兵卒扛著刀闖進(jìn)來，見流民們正分薯干，眼都紅了?！岸冀o我放下！”兵卒把刀往石桌上一剁，卻見桌上擺著碗野菜粥，粥上飄著朵野菊。 “兩位且坐。”僧璨遞過粥碗，“這粥是陳阿婆熬的，她兒子三年前死在戰(zhàn)場上，說過兵卒也是娘生的，餓了都得吃飯。”兵卒攥著刀的手松了松。“你們靴底磨穿了，”僧璨指著墻角的麻線，“阿婆們編了幾雙草鞋，帶著吧?！北鋵σ曇谎郏鋈话训锻厣弦徊?，“我們不搶了。營里還有些傷兵，禪師能去看看不？” 那晚，僧璨帶著明覺去了兵營。傷兵們躺在草堆里，有的斷了腿，有的瞎了眼。有個少年兵哭著要娘，僧璨摸出塊麥餅——是白日里個農(nóng)婦塞給他的，還帶著體溫。“你娘若在，定盼你把餅吃了，把傷養(yǎng)好。”他坐在少年身邊，“這世上的苦，像草堆里的刺，你若盯著刺哭，就忘了草堆能擋風(fēng)。”少年嚼著餅，淚卻少了。 回庵的路上，明覺問：“師父，您總說‘心’，可心在哪？”僧璨指著天上的月，月光正灑在梯田的水洼里，碎成一片銀?！澳憧茨窃鹿?，照山是山，照水是水，照你我，就是你我眼里的光。心也一樣，遇著苦人就生慈悲，遇著亂事就生智慧，從不用找，它自個兒就在那兒亮著。” 秋深時，僧璨開始在石桌上寫東西。用的是流民送來的麻紙，筆是用松枝削的，墨是鍋底灰和的水。他寫得慢，有時一個字要琢磨半天。老秀才湊過去看，見紙上寫著“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便問：“這是說，世道再亂，只要不挑揀，心就能安？”僧璨點(diǎn)頭：“就像你教娃認(rèn)字，不認(rèn)字的娃也是娃；就像阿婆熬粥，有沒有米都是粥。心若不挑揀，苦里也能長出甜來?！?lt;/span> 這卷字后來被明覺小心收著，就是《信心銘》。冬月初，庵外來了個少年，背著個小包袱，跪在老槐下不肯走。少年約莫十四歲，眉眼清瘦，卻透著股犟勁。“禪師，我要跟您學(xué)佛?！鄙倌昕牧巳齻€頭，額頭滲出血印，“我叫司馬道信，家在河內(nèi)，爹娘都被兵禍害了，只剩我一個?！?lt;/span> 僧璨正在曬薯干，聞言沒回頭：“亂世學(xué)佛，填不飽肚子?！钡佬艔陌だ锩霭雺K窩頭，是干硬的陳糧：“我能挖野菜，能砍柴，只要能學(xué)‘心’的道理?！鄙厕D(zhuǎn)身，見他包袱角露著片布，上面繡著個“信”字。“你可知‘信’字怎寫？”僧璨拿起根薯干，“左邊是人，右邊是言，人得守住自己的話。你若學(xué)佛，得先守著這亂世里的人，守著柴米油鹽里的真心，肯嗎？” 道信把窩頭往石桌上一放，伸手就去抱墻角的柴捆：“我肯！”他力氣不大，柴捆壓得身子晃，卻一步?jīng)]停。往后的日子，道信跟著流民學(xué)種地，跟著阿婆學(xué)編筐，夜里就坐在僧璨身邊，看他在燈下補(bǔ)《信心銘》的殘頁。有回編竹筐時，道信被篾片扎了手，血滴在竹筐上，他卻笑著說：“師父，這筐有了血，倒像活了?！鄙颤c(diǎn)頭：“心若活了，血里都能長出慈悲?！?lt;/span> 臘月初八，天剛亮，僧璨坐在老槐下，見道信背著滿筐新采的野蒜回來，霜花沾在眉梢?！暗佬?，過來?！鄙舱惺?，從袖中取出《信心銘》的全卷，麻紙已被摩挲得發(fā)毛，“這卷字，你帶好。”他指著梯田里的麥苗，“你看這苗，冬天看著枯，根下卻在長。禪法也一樣，不在經(jīng)卷上，在你守著的人心里，在你編過的筐、種過的地里?！?lt;/span> 道信接過經(jīng)卷，指尖觸到僧璨的手，那手枯瘦卻暖。“師父，您……”話沒說完，見僧璨合上了眼，嘴角還帶著笑，像剛嚼完一塊甜薯干。老槐樹的枝椏上，昨夜落的雪正簌簌往下掉，落在僧璨的僧衣上，也落在道信捧著的經(jīng)卷上，一點(diǎn)沒化。 流民們想立塊碑，道信卻搖頭：“師父說，真心不用刻?！彼选缎判你憽返某痉纸o眾人，識字的自己讀，不識字的，就聽老秀才念。“一心不生，萬法無咎”，念到這句時，正有陽光穿破云層，照在梯田的綠芽上，融了雪，也暖了土。道信走到梯田邊，拾起僧璨曾用來劃字的枯樹枝，在泥地上劃了個“心”字，末筆拖得很長，像要把這亂世的日子，一直接到春深處。 后來，皖公山的梯田一年比一年多。道信留在了破庵，像僧璨當(dāng)年一樣，教流民種地，給傷兵治傷，夜里就著月光抄《信心銘》。有逃荒的人來，總會有人指著老槐樹說：“從前有個禪師，用塊薯干就能把苦日子說甜了?，F(xiàn)在這少年師父，也一樣?！庇腥藥е缎判你憽返某咀吡?，把字刻在石碑上，刻在廟墻上，刻在田埂的石頭上。再后來，有人在破庵的舊址上建了寺，寺名“三祖”，寺前的老槐樹，每年春天都發(fā)新枝，枝椏間的鳥巢，總住著新來的鳥。 風(fēng)過皖公山，帶著麥香和經(jīng)聲。亂世里的那團(tuán)火，原不是燒在廟堂里的，是燒在流民的灶膛里，燒在兵卒的草鞋里，燒在道信捧著經(jīng)卷的手心里——從僧璨到道信，從《信心銘》的墨香到梯田的新綠，把碎了的世道，一片一片，焐成了能發(fā)芽的模樣。而那禪法的薪火，就這么在人間的煙火里，一續(xù)，就是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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