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文/福安</b></div> 正午的烈日,熔煉著寂靜的土地。父親的脊背毫無遮蔽地袒露,古銅色的皮膚厚重如土地本身,那是太陽與歲月共同煅燒的勛章。豆大的汗珠,從農(nóng)事刻下的深壑里艱難滲出,沿著脊椎中央那道深邃的溝壑匯聚,無聲地流淌。這流淌的汗溪,是土地授予的印記,也是時光侵蝕的刻痕,無聲訴說著日復(fù)一日的重量。 彼時,城市的玻璃幕墻隔絕了酷暑。我蜷在咖啡屋的冷氣里,指尖夾著一點猩紅的煙火,慵懶地攪動著杯中浮沫的悠閑。煙灰一截截墜入虛無,我口中吐露著輕飄飄的、關(guān)于生活疲憊的抱怨。這雙在鍵盤上敲打、從未沾過泥土的皙白手指,與父親脊背上滾燙的汗?jié)n和塵土形成的分野,是那樣刺目,而我卻長久地視而不見。 我未曾細(xì)想,那個在土地上深深彎腰的身影,他脊梁上每一道褶皺里盛滿的辛勞,都無聲地注入了我手中搖晃的酒杯,化作了杯底的悠閑。那鍋他總想卷完的旱煙,那碗他總想喝到見底的白開水,那副支撐了半生、承載了無數(shù)重量的脊梁,竟毫無預(yù)兆地,像一張被命運繃到極致的老弓,猝然斷折。 <br> 千里之外傳來的消息,是一支淬了火的利箭,瞬間洞穿了我懸浮的虛空。那不是尋常的悲傷,是淬了火的悔恨,灼燒著每一寸靈魂。我這個“不稼不穡”的兒子,在他轟然倒下的瞬間,仿佛被一股無形巨力狠狠釘進(jìn)了我曾逃避的黃土地深處。那份輕飄飄的、自詡為憂愁的矯飾,在現(xiàn)實的鐵砧上被砸得粉碎。<br> 從此,晨鐘暮鼓不再是城市窗外的模糊背景音,它沉甸地化作我心頭日夜回蕩的悶雷。我一次次用額頭叩問土地的厚度,粗糙的顆粒嵌入皮膚,試圖丈量他一生彎腰勞作的弧度與深埋其中的艱辛。然而,這余生的叩首,又如何能稱量、如何能抵償您一輩子深深彎腰種下的,那些沉甸甸的、名為希望的春天?<br> “父親啊……”這聲歇斯底里的呼喊,帶著血與泥土的氣息,洶涌地穿透胸膛,涌到唇邊,卻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壁壘,驟然破碎,無聲地消散在曠野的風(fēng)里。只留下喉結(jié)深處苦澀的滾動,和胸腔里回蕩的、無聲的回音:父…親… 那如山的脊梁轟然倒下了,卻在我心上矗立起一座永恒的碑。黃土深處,那副曾經(jīng)承載烈日、汗水與整個家庭重量的脊梁,已化為沉默而堅實的基石。我終于讀懂了您終生未曾言說的語言:那溝壑里流淌的汗溪,不僅是辛勞的證明,更是滋養(yǎng)我生命與精神的不竭源泉;那彎下的脊背,撐起的何止是那座風(fēng)雨飄搖的屋檐?它更撐起了我得以立足、得以眺望遠(yuǎn)方的高臺。 遲來的悔恨,已在心田深深扎根。每一次額頭觸及土地的叩首,都是一個試圖連接那斷裂血脈的無聲誓言。土地?zé)o言,卻深埋著亙古的答案:真正的春天,并非來自虛無的幻想,而是從無數(shù)如您般彎腰躬耕的脊梁里孕育,在烈日與汗水中抽芽、拔節(jié),最終融匯成生命長河中永不消逝的、深沉有力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