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余溫還未散盡,秋的清爽已悄悄漫過衣襟。風里少了幾分黏膩,多了些通透的涼,抬頭看時,天空也洗得愈發(fā)高遠——是秋高氣爽的模樣了。這樣的日子,最宜拋開案頭的瑣碎,尋一處開闊地,把身心交給美麗的大自然。 周末的晨光剛漫過窗欞,我便和妻子說:“咱們今天去鄉(xiāng)下看看吧,該是韭花開的時候了?!彼χ鴳?,于是駕車駛出城區(qū),一路向郊外的村莊駛去。柏油路在田埂間蜿蜒,兩旁的玉米葉已染上淺黃,偶爾有熟透的野菊探出籬墻,空氣里浮動著莊稼成熟的淡香。轉過一道山梁,眼前忽然鋪開一片雪白——漫山遍野的韭菜花,正熱熱鬧鬧地開著,像誰把天上的云揉碎了,撒在坡坡坎坎上。 蝴蝶是最先趕來的客人,白的、黃的、帶斑點的,扇著翅膀在花叢里打轉,像是在和每一朵小花打招呼。蜜蜂更忙,鉆進花蕊里便不肯出來,嗡嗡的聲浪裹著花香,在曠野上輕輕流淌。我們停下車,站在坡腳往上望,那香氣愈發(fā)濃烈,不是春花的甜膩,也不是夏荷的清冽,帶著點辛辣的鮮,混著泥土的質樸,直直往人心里鉆。妻子伸手拂過一朵花,指尖便沾了層細碎的白,“好長時間沒聞到韭菜花的香氣了?!彼p聲說著,眼里映著滿山的爛漫。 望著這一片雪白,恍惚間,時光竟倒流回幾十年前的田埂上。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母親總牽著我的手,挎著竹籃去村西的牛角灘采韭花。她的布鞋踩過露水,褲腳沾著草屑,卻總叮囑我:“慢點走,別踩壞了苗?!蔽冶愀诤竺?,學著她的樣子,捏住花莖輕輕一掐,白生生的花球便落進籃里,沾著的晨露滴在手腕上,涼絲絲的。母親的籃子很快滿了,里面的韭花擠擠挨挨,像堆著一團團棉花,香氣從籃縫里鉆出來,沾了我滿身。 回到家,哥哥姐姐早已準備好了石碾。那青灰色的碾盤邊緣被磨得發(fā)亮,碾框上貼著一副褪色的對聯(lián),“青龍盤吉地,白虎守福門”,字跡被歲月曬得發(fā)白,卻仍能看出當年的筆鋒,風一吹,紙角輕輕顫動,倒像給這尋常的勞作添了幾分儀式感。母親把韭花倒進去,又拿出剛切好的綠辣椒碎——是自家菜園種的,辣得夠勁。最妙的是拿幾個苦拉冰蘋果,表皮帶著點澀,切開卻泛著蜜色,母親切成小丁,和韭花、辣椒拌在一起。 哥哥推著碾棍轉圈圈,石碾咕嚕嚕地響,韭花漸漸變成翠綠色的泥,辣香、果香、花香混在一起,引得我總想去嘗一口。母親在一旁看著,時不時添把鹽,“少放點,要的是鮮?!钡饶氲眉毮伭?,她便舀進瓦罐里,壓實了,封上口,“等天冷了,就著窩窩頭吃,香得很?!蹦菚r不懂,這尋常的韭花醬里藏著多少光陰的滋味,如今再想,那分明是母親用雙手,把季節(jié)的饋贈細細釀成了歲月的甜。 韭菜花的性子,原是極質樸的。春日里,它總醒得最早。凍土剛消出一層軟泥,芽尖便憋著股勁往上冒,先是頂破褐色的殼,露出點點鵝黃,沒幾日就舒展成細葉,嫩得能掐出水來。葉片裹著晨露,在料峭的風里輕輕晃,像一群剛睡醒的孩子,透著股天真的靈秀。這時的韭菜最金貴,農人們舍不得多割,只掐最頂端的幾寸,清水淘過,熱油里一炒,滿屋都是清冽的香;或剁碎了拌進面里做餡,咬一口,春天的鮮靈便從舌尖直竄到心里。它們不爭不搶,就長在田埂邊、菜園角,不與桃李爭艷,卻用最實在的滋味,填滿了農家早春的餐桌。 到了夏天,韭花便換了副模樣。葉片不再是怯生生的嫩,而是往深綠里長,寬厚得像塊絨布,葉脈在陽光下看得分明,帶著沉穩(wěn)的力道。根須在土里悄悄舒展,扎得更深,仿佛在積蓄著什么。這時的它們少了春日的嬌弱,多了幾分潑辣,任憑風吹日曬,葉片依舊挺拔,就算被暴雨打得伏在地上,第二天也準能直起腰來。田埂上的韭菜一叢叢、一簇簇,濃綠得能擠出汁來,成了夏日田野里最扎實的背景色。它們不急著開花,就這么默默地長,像在等一個信號,等夏末的風遞來消息,再把積攢了一整個夏天的力氣,都化作開花的底氣。 而此刻,夏末秋初的風里,它們終于迎來了最張揚的時刻。只是這滿山的白,看在眼里,鼻尖的香,聞在心上,忽然就濕了眼眶。如今日子早已不同,超市的貨架上擺滿了各色醬料,瓦罐早已被精致的玻璃罐替代,可再也吃不到那樣的味道了——母親走了,帶著她切辣椒的巧勁、撒鹽時的精準,帶著石碾轉動時她眼角的笑,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歲月多無情啊,它讓韭菜花年復一年地開,讓春生夏長秋實冬藏的輪回從不缺席,卻不肯多留些時光,讓我們再牽牽母親的手,再聽她念叨一句“少放點鹽”。人生原來這樣短,短到那些一起采韭花、碾韭花的日子,仿佛還在昨天,轉眼卻只剩回憶里的香氣。 妻子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遞過一張紙巾。我抹了把臉,笑著說:“想起娘了?!彼c點頭,“回去咱們也試著做一次吧,按你說的法子?!憋L又起,韭菜花香漫過鼻尖,忽然明白,有些離開不是消失,有些愛總能延續(xù)——就像此刻,我牽著身邊人的手,就像母親當年牽著我的手;就像我們會學著她的樣子,把韭花的鮮、歲月的暖,一點點釀進日子里。 珍惜眼前人,珍惜這韭花飄香的當下,珍惜手里握著的每一份尋常?;蛟S,這便是對母親最好的懷念,是把她教給我們的愛,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