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人生正當時……煙火長歌）長篇小說（農(nóng)忙雙搶…五斌，大伯被牛犁田事故，跳大仙）

青青園中棗

（一） 包產(chǎn)到戶的風(fēng)剛漫過江家畈村的稻浪時，田埂上的泥土還帶著新分土地的熱乎氣。夏日的日頭毒得像淬了火，把田埂曬得發(fā)白，腳踩上去能燙出燎泡，可分到田的農(nóng)戶們眼里全是勁。天蒙蒙亮就扛著鋤頭下地，直到日頭滾到西邊的蘆葦蕩里，才拖著沾著泥的褲腿往家挪。牛欄里的水牛是各組的眼珠子，一家輪一天，誰家排上了牛，恨不能把一分鐘掰成兩半用——王大嬸這天心里就揣著這樣的急火。 她家那畝臨河的水田，泥腳深，不趁著眼下連晴翻一遍，打滾，等著插秧種植晚季稻，不然誤了農(nóng)時秧苗生長季節(jié)。她站在自家地頭瞅著隔壁稻田本組的牛在稻田勞作，劉大伯是江五斌大嫂的爹，隨女兒女婿落戶村里四，五年了，外鄉(xiāng)人卻不生分，識得幾個字，手腳也勤，組里自家分的稻田，剛剛收割稻谷，也開始準備插秧，他在犁田平整土壤。 “劉大哥，?？煊猛炅藳]？”王大嬸隔著田埂喊，嗓門被日頭烤得發(fā)脆，“我家那田等著翻呢，你看這天……” 劉大伯抬起頭，額上的汗珠順著皺紋往下淌，浸透了洗得發(fā)灰的粗布褂子。他剛翻完兩畝地，水牯牛頭像快累散了架，喉嚨干得冒火?！巴趺米樱@日頭能煎雞蛋，等過了晌午頭再說吧？”他邊忙邊指了指頭頂?shù)奶?，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哪等得及喲！”王大嬸跺了跺腳，手里的藍布帕子在臉前扇得飛快，“你看天邊那云，說不準傍晚就變天。組里就這一頭牛，后面排著隊呢，劉大哥你快點，算我求你了！” 話里帶著懇求，也帶著不容推托的急。劉大伯皺了皺眉，他知道王大嬸的性子，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再說，他一個外鄉(xiāng)人在村里，靠著女兒女婿，也靠著鄉(xiāng)親們幫襯，實在抹不開面子?！靶邪?，”他抹了把汗，牽著牛往王大嬸的田里走，“就這一趟，完了我可得歇著?！?lt;/p> “哎！多謝劉大哥！”王大嬸眉開眼笑，趕緊遞過水壺，“你先喝口水，我去拿犁?！?lt;/p> 水牛起初稻田時還算溫順，踩著泥水一步步往前挪，打滾尖劃破黑土稻秸稈莊，翻出底下潤得發(fā)亮的泥塊?？扇疹^實在太毒，田埂上的狗都蜷在樹蔭下吐舌頭，水牛漸漸躁了，喘著粗氣，蹄子在泥里打滑。劉大伯牽著韁繩，腰彎得像張弓，汗水砸進泥里，洇出一個個小坑。他哼著號子，聲音越來越弱，眼前開始發(fā)花。 “吁——”他想快點，于是一圈圈的勞作，可那水牛像是被什么驚了，猛地揚起頭，“哞”地一聲狂叫，突然往前沖。劉大伯猝不及防，被韁繩拽得一個趔趄摔進田里，下意識攥緊韁繩的手被勒得生疼。牛瘋了似的往前跑，韁繩像道鐵索，拖著他在泥里翻滾。 “牛瘋了！牛瘋了！”王大嬸嚇得魂飛魄散，手里的木犁“哐當”掉在地上，連滾帶爬往田埂上跑，“快來人??！劉大哥被牛拖了！” 田埂上稀稀拉拉幾個干活的村民，聽見喊聲都往這邊奔。有人抄起扁擔(dān)想攔牛，有人跳進田里想拽韁繩，可瘋牛的力氣大得嚇人，誰也近不了身。劉大伯的身子在泥水里被拖得七葷八素，粗布褂子被泥塊和碎石劃破，露出的胳膊腿上全是血痕。他張著嘴想喊，卻被泥水嗆得發(fā)不出聲，最后望向王大嬸的眼神，像被日頭曬蔫的稻穗，慢慢耷拉下去。 等終于有人用鐮刀割斷韁繩，水牛瘋跑著沖向河稻田埂，劉大伯已經(jīng)一動不動地趴在泥里了。幾個壯勞力把他抬上來，渾身是泥，胸口塌陷了一塊，眼睛還圓睜著，像是沒明白怎么了，眾人一模他鼻息，已經(jīng)停止呼吸……。。 王大嬸癱在田埂上，剛才催著干活的勁全散了，手腳涼得像浸在河水里。夏日的熱風(fēng)卷著泥土和血腥氣撲過來，她卻渾身發(fā)抖，牙齒打著顫，嘴里反復(fù)念叨：“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催你……劉大哥，是我害了你啊……”眼淚混著汗往下淌，滴在滾燙的田埂上，“嗞”地一聲就沒了影。 （二） 消息傳到江五斌家時，他閨女才從稻田回家做午飯，正蹲在灶門口添柴，聽見鄰居喊“你爹出事了”，手里的火鉗“當啷”掉在地上，人“騰”地站起來，腿一軟差點栽進灶膛。江五斌正在后院劈柴，斧頭嵌在木頭上，他愣了半晌，才啞著嗓子問：“你說啥？” 等他們兄弟幾個跟著村民趕到田里，看到用草席裹著的劉大伯時，江五斌的大嫂“哇”地一聲哭暈過去。江五斌紅著眼，沒說話，蹲下去摸了摸劉大伯的手，涼得像冰。幾個兄弟咬著牙，沒人看王大嬸，也沒人提牛的事，默默找了塊門板，把劉大伯抬回了家。 江五斌家的院子不大他們就把劉大伯安置在 直接安置進堂屋，女人們燒了滾水，用粗布巾一點點擦去他身上的泥和血，擦到胸口那處塌陷時，江五斌的大嫂哭得幾乎背過氣，被幾個妯娌死死按住。 “得趕緊請張裁縫來做壽衣?！崩现自陂T檻上抽旱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劉大哥在咱村住了這些年，按咱村的規(guī)矩辦。五斌大哥得旺，你是女婿，這事就得你扛起來?！?lt;/p> 江德旺點點頭，嗓子像被泥堵了。他讓二弟去鎮(zhèn)上請裁縫，三弟去通知遠房親戚，自己守在偏房門口，背對著院子，肩膀一抽一抽的。 王大嬸不知什么時候跟了回來，站在院門口，手里攥著帕子，臉白得像張紙。她想進來，腳剛邁過門檻，就被江五斌的二嫂瞪了一眼：“你來干啥？這里不缺你！” 王大嬸的身子抖了抖，眼淚又下來了：“我……我來幫忙……” “幫忙？你幫的什么忙？”二嫂的聲音尖利起來，“要不是你催著我爹去犁田，我爹能出事嗎？現(xiàn)在人沒了，你假惺惺來幫忙，是想贖罪還是看笑話？” “我不是……我真不是……”王大嬸急得說不出話，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行了?！崩详犻L過來把煙鍋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人死不能復(fù)生，說這些沒用。王妹子，你心里有愧，就做點實在的。家里辦喪事缺人手，你要是真心想補過，就去廚房燒火做飯，幫忙做點事情也好。” 王大嬸咬著嘴唇點點頭，轉(zhuǎn)身往廚房走。路過偏房時，聽見里面壓抑的哭聲，腳步頓了頓，終究還是低著頭挪了過去。 （三） 辦喪事的消息像長了翅膀，撲棱棱飛遍了附近村子。包產(chǎn)到戶后各家都忙著自家的田，可遇著白事，該來的還是得來。江五斌家的院子不大，一上午就擠滿了人，有搭靈棚的，有去后山選墳地的，有去鎮(zhèn)上買東西的，亂糟糟的，卻透著股老輩傳下來的默契——誰家有事，全村搭把手。 靈棚搭在堂屋門口的院子里，竹竿撐起白布，風(fēng)一吹，布幡獵獵作響，像只大鳥的翅膀。劉大伯的棺槨是連夜請木匠趕制的，黑漆刷得锃亮，棺材頭貼著張黃紙，“奠”字寫得筆力遒勁。棺槨前擺著供桌，桌上放著劉大伯的黑白遺像，像片里的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笑得有些拘謹。遺像前點著兩根白蠟燭，火苗被穿堂風(fēng)攪得搖晃，旁邊的香爐里插著三炷香，青煙裊裊，紙錢飛舞的如同黑色蝴蝶，凌空飛舞在棚子里繞來繞去，嗆得人直咳嗽。 道士是第二天一早到的，三個穿著深藍色道袍的男人，背著布包，里面裝著鑼鼓鈸镲。為首的道士留著山羊胡，據(jù)說在周邊村子很有名望，圍著棺槨轉(zhuǎn)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詞，然后讓江五斌家在院子中央擺張八仙桌當法壇，供上水果糕點，點上九炷香。 法壇一擺，喪事就算正式開了場。道士們敲起鑼鼓，唱起誰也聽不懂的經(jīng)文，聲音時而尖利如哨，時而低沉如嗡，混著哀樂的嗩吶聲，在悶熱的空氣里蕩開。江五斌和兄弟們穿著孝服，白布里子裹著粗麻，跪在靈前，頭上纏著白布，腰里系著麻繩，只要有人來吊唁，他們就得磕個頭，額頭很快紅了一片。 王大嬸一直幫忙，忙前忙后，心中滿是愧疚。她家男人送來幾籮筐紙錢，還有兩扇豬肉、一筐雞蛋，她都默默地搬到江五斌家，然后就守在灶臺前，洗菜、切菜、燒火，誰跟她說話都只是點點頭，眼睛紅得像兔子。中午開席時，他家里進進出出，人來人往，她沒敢去堂屋，蹲在廚房門口，端著碗白米飯，一口一口地扒著，沒嘗出半點味道。 來吊唁的親戚朋友絡(luò)繹不絕。劉大伯的幾個遠房侄子從鄰縣趕來，一進靈棚就“撲通”跪在棺槨前，哭得直不起腰：“叔啊，你這輩子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怎么就這么走了……”江五斌的親戚也來了不少，提著白布、鞭炮，進了院子先對著靈棚作揖，然后找江家的人登記禮單。禮單上的名字密密麻麻，記著誰送了兩尺布，誰送了三斤糖，誰送了五塊錢——都是莊稼人的心意。 孩子們不懂事，在院子角落里追著玩，被大人呵斥幾句，就乖乖躲到一邊，睜大眼睛看道士們做法。有膽大的孩子盯著供桌上的祭品，那是些用面粉捏的小動物，有雞有魚，染著紅綠顏色，在蠟燭光下看著有些古怪。 （四） 守孝的三天，天氣出奇地變了。頭天還是毒日頭，第二天一早就陰了天，到了下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雨不大，卻把空氣洗得涼快起來，田埂上的泥土吸飽了水，散發(fā)出青草和腐爛葉子的味道。村民們說，這是劉大伯心善，知道農(nóng)忙，不想讓大家頂著大太陽忙活。 靈棚里的香火從沒斷過。白天，親戚朋友來來往往，香燭燒得旺，青煙在棚子里彌漫，嗆得人直咳嗽，卻也壓下了夏日的餿味。到了夜里，人少了，只剩下道士們的經(jīng)文聲和偶爾響起的鞭炮聲。江五斌和兄弟們輪流守夜，坐在棺槨旁的草席上，聽著外面的雨聲打在棚布上，“嗒嗒”作響，像誰在輕輕敲門，誰也不說話。 道士們的法事在第二天夜里到了高潮。他們換上紅色的法衣，手里拿著桃木劍，圍著法壇跳來跳去，嘴里唱著更急促的經(jīng)文。鑼鼓敲得震天響，鈸镲打得人心里發(fā)緊。江五斌的大嫂披麻戴孝，跪在法壇前，被道士們引著磕頭，頭發(fā)散亂，臉上全是淚痕，嗓子哭得啞了，只能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王大嬸幫忙在廚房忙到后半夜，煮了一鍋紅糖姜茶，給守夜的人和道士們端過去。她走到靈棚門口，看見江五斌正趴在棺槨邊，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她站了一會兒，終究沒敢進去，把姜茶遞給旁邊幫忙的鄰居，低著頭又回了廚房。灶膛里的火快滅了，她添了把柴，看著火苗舔著木柴，心里空落落的。 第三天上午，該出殯了。天還陰著，雨卻停了。幾個壯勞力抬著棺槨，在道士的指引下，一步步往村后的山坡走。送葬的隊伍排得很長，白幡在風(fēng)里飄，嗩吶吹著悲傷的調(diào)子，一路撒著紙錢。那些沒燒透的紙錢被風(fēng)吹起來，像無數(shù)黑蝴蝶，跟著隊伍飛。 王大嬸也跟著去了，走在隊伍最后面，手里攥著一把香，走幾步就往地上插一根。香插在泥里，青煙歪歪扭扭地往上冒，很快被風(fēng)吹散。她不敢抬頭看江家人的背影，只是盯著腳下的路，心里反復(fù)念叨：“劉大哥，你別怪我……我給你燒紙，給你磕頭……” 墳地選在村后一棵老槐樹附近，那是村里祖祖輩輩埋葬故人的地方，坑早就挖好了。棺槨放下去時，江五斌的大嫂撲在墳坑邊，哭得撕心裂肺，被人拉起來時，指甲縫里全是泥。道士們圍著墳坑撒了些糯米，念了段咒語，然后大家開始填土。泥土一捧捧蓋在棺槨上，漸漸堆成一個小土包，最后插上一塊木牌，寫著劉大伯的名字。 等所有人都離開，王大嬸還站在墳前，燒了最后一沓紙錢。火苗舔著紙錢，發(fā)出“噼啪”的聲響，她對著土包磕了三個頭，磕得額頭都紅了。起身時，看見江五斌站在不遠處看著她，眼神復(fù)雜，沒說話，轉(zhuǎn)身走了。 （五） 喪事辦完，江家畈村又浸回了往日的平靜。田埂上的人依舊多，只是沒人再提劉大伯的事，也沒人再提那頭水牛——它被拴在牛欄里，蔫了好幾天，后來還是劉大伯以前常喂它的那個孩子，端著青草去看它，它才慢慢緩過來，只是再犁田時，聽見人喊號子就哆嗦，村民們便說，它是記著劉大伯的好呢。 王大嬸還是每天下地干活，話更少了。路過江五斌家時，總是低著頭，快步走過。江家人也沒再找她麻煩，只是見了面，眼神里總帶著些說不清的東西，像蒙著層雨霧。 靈棚拆了，院子里的香燭味漸漸散了，只剩下供桌還擺在堂屋，上面的蠟燭燒完了，留下半截蠟油，像滴凝固的淚。幫忙的村民們陸續(xù)散去，江五斌的二弟開始盤算著把剩下的肉和菜分給大家，大嫂卻突然抱著供桌上的遺像哭起來，說爹還沒來得及嘗嘗今年的新米。 夏末的時候，王大嬸去鎮(zhèn)上趕集，特意買了最好的香燭紙錢，又去劉大伯的墳前燒了一次。那天太陽很好，老槐樹枝繁葉茂，投下大片樹蔭。她坐在墳前，絮絮叨叨說了半天話，說今年的稻子長得好，說組里的牛又開始忙了，說江五斌的兒子考上了小學(xué)……說著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風(fēng)吹過槐樹葉，“沙沙”作響，像是誰在嘆氣。王大嬸抬起頭，望著遠處的稻田，金燦燦的稻穗在風(fēng)里搖，像一片浪。她知道，日子還得往下過，只是心里那個疙瘩，怕是這輩子都解不開了。 包產(chǎn)到戶的第一年，江家畈村的收成格外好。打谷場上堆滿了稻子，家家戶戶的糧倉都裝得滿滿的。江五斌家的糧倉旁，放著一個空陶罐，那是劉大伯以前用來裝酒的，罐口還留著圈褐色的酒漬。江五斌每次路過，都會停下來擦一擦罐口，然后默默地走開。 而到了秋收，江家畈畝臨河的水田，后來收成也不錯，隨著天氣漸漸涼爽，人們開始準備秋收，迎接一年一度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春節(ji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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