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嵐寺（短篇小說）

潘世遠

雨落嵐寺 “一本書寫完，一座城就醒了?！?lt;/p> 李慶蕓把這句話寫進《嵐佛寺》的終章，鋼筆尖在紙頁上頓出一小團墨漬。她對著書稿最后一頁看了三分鐘，指尖撫過“嵐佛寺”三個字——這是她耗了兩年考據的江南古寺，從殘碑拓片到地方志記載，連寺里那株唐代銀杏的年輪都數(shù)了三遍。可誰也沒料到，快遞車剛載著書稿駛離小區(qū)，一場瓢潑大雨就把她困在了栝州。 栝州是座藏在地圖褶皺里的小城，北倚弁山，南臨鏡湖，水網像被揉碎的銀線，纏纏繞繞織進舊巷深處。雨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帶著陳年青苔的腥氣，把整條街泡成了淡綠色的墨。李慶蕓拖著行李箱在雨里走了十分鐘，傘骨被狂風掀成了反向的弓，冰涼的雨水順著衣領往下淌，直到看見“桐語書院”那方斑駁的門楣，才踉蹌著躲到檐下。 門楣上的朱漆掉得差不多了，隱約能辨出“菲桐”兩個字，像是被歲月啃過的舊印章。她抬手想擦臉上的雨水，門卻“吱呀”一聲開了，暖黃的燈光裹著茶氣涌出來，照得她睫毛上的水珠亮閃閃的。 “進來躲躲吧，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清朗的男聲從門后傳來。李慶蕓抬頭，看見個穿藏青色襯衫的男人，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一塊舊機械表。他比記憶里高些，肩膀也更寬了，眼角添了幾道細紋，可笑起來時，嘴角那道淺淺的梨渦，還是十年前在省城大學階梯教室見過的模樣。 十年前，她是旁聽課的自由撰稿人，總坐在最后一排，把碑拓復印件鋪得滿桌都是，抄錄碑文時連筆都不敢停；他是坐在第一排的研究生，每次課間都幫白發(fā)蒼蒼的授課老師遞熱水，筆記記得工工整整，連頁邊空白處都畫著簡易的古建結構圖。那時他們只算點頭之交，唯一的交集，是某次她抄漏了碑文，他悄悄把自己的筆記推到她桌角，指尖碰了碰她的鋼筆，低聲說“第三行‘始建于唐’后面，還有‘天寶年間’四個字”。 “湯民兵？”李慶蕓的聲音有點發(fā)顫，雨水順著發(fā)梢滴在行李箱上，發(fā)出“嗒嗒”的響。 男人愣了一下，隨即笑開，遞來一條疊得整齊的白毛巾：“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你。更沒想到，《嵐佛寺》的作者，是你?！?lt;/p> 李慶蕓接過毛巾擦臉，暖乎乎的棉線蹭過皮膚，才覺得凍得發(fā)僵的臉頰有了知覺。她環(huán)顧四周，書院大廳里擺著好幾摞剛拆封的樣書，書脊上“菲桐文化”的字樣格外顯眼，墻角的老式銅爐里飄著淡淡的檀香，混著雨氣，倒有幾分古寺的意境。 “我這稿子剛寄出去，就被雨困在這兒了。”她苦笑，“沒想到會闖進你的地盤?！?lt;/p> “桐語書院就是菲桐文化的一個小據點，平時放放樣書，偶爾也給作者們當個臨時住處?！睖癖D身往茶室走，“你今晚先住這兒，樓上有客房，明早雨停了，我再帶你去找附近的民宿。” 李慶蕓想說“不用麻煩”，可窗外的雨還在傾盆而下，風裹著雨絲砸在窗戶上，像無數(shù)只小手在敲玻璃。拒絕的話堵在喉嚨里，最后只化作一句“那太謝謝你了”。 當晚，李慶蕓躺在客房的木床上，輾轉到半夜還沒睡著。窗外的雨小了些，淅淅瀝瀝的，像有人在輕輕翻書。她摸出手機想刷會兒新聞，屏幕卻突然彈出一條群聊提示——“菲桐作者群”，一個她三年前就退出的群，此刻竟被人重新拉了進去。 消息一條接一條跳出來，像水面上的碎光。 【嵇野】：@慶蕓聽說你去栝州了？我上周剛從那兒回來，鏡湖的銀魚羹超好吃！【孫玉潔】：歡迎歡迎！我在隔壁衢州，明天要是雨停了，我開車過去找你玩啊，帶你吃栝州的清明粿！【湯民兵】：她今晚被困在書院了，一路淋了雨，得先休息，明天再說吧。【顧野】：哈哈，湯老師這護著的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老熟人呢！ 李慶蕓盯著屏幕上“湯民兵”三個字，指尖突然發(fā)涼。她想起出發(fā)前，《嵐佛寺》的編輯王姐特意給她打了個電話：“慶蕓，你那本《嵐佛寺》的影視孵化，有個好消息——栝州文旅集團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要是能談成，不僅稿費能漲，后續(xù)還能參與衍生開發(fā)。不過那邊的負責人姓湯，聽說挺懂地方文化的，你要是去栝州，說不定能遇上?！?lt;/p> 那時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可現(xiàn)在，湯民兵就住在樓下，還是菲桐文化的人。她翻身坐起，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雨已經停了，月光像一層薄紗，把書院的天井照得發(fā)白，樓下茶室的燈還亮著，隱約能看見湯民兵的身影——他正坐在桌前翻書，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沉靜。 他，會是那個“姓湯的負責人”嗎？ 第二天一早，天果然放晴了。陽光透過云層灑下來，把栝州的舊巷照得亮堂堂的，石板路上的水洼里映著藍天白云，像撒了一地的碎鏡子。湯民兵騎著一輛舊自行車來叫她，車把上掛著兩個剛買的肉包，還冒著熱氣。 “先吃點東西，一會兒帶你去個地方。”他把肉包遞給她，“栝州最近在申報‘唐詩之路’東線樞紐，文旅局想做一本配套的文化書，既要有點學術底子，又得讓普通人看得進去，不能太枯燥?！?lt;/p> 李慶蕓咬了口肉包，肉餡的香氣在嘴里散開，她含糊著問：“所以，你們找到我了？” “算是雙向選擇吧?！睖癖缟献孕熊?，“你寫《嵐佛寺》時，對江南古建和地方史的考據很扎實，文字又能把史料寫成故事，這正是我們需要的。而你，應該也想讓《嵐佛寺》的故事，被更多人知道吧？” 自行車穿過一條條舊巷，風里帶著桂花香。李慶蕓坐在后座，雙手輕輕抓著車座邊緣，看著湯民兵的背影——他騎車的姿勢很穩(wěn)，襯衫下擺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像極了十年前在大學操場上，她遠遠看見的那個，幫老師搬書的少年。 他們在一座民國老樓前停了下來。老樓的墻面爬滿了爬山虎，綠色的藤蔓間，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栝州文旅集團籌備處”。 會議室里，一個穿黑色西裝的女人已經在等他們了。她叫林嵐，三十出頭，眉眼鋒利，說話語速很快，像是怕浪費一秒鐘：“李老師，咱們直接說正事。這本書三個月要交稿，二十萬字，稿費稅后二十萬，后續(xù)影視孵化的收益，你能拿三成。但有個條件——版權要獨家授權給我們，而且，我們這邊要派兩個人參與署名，畢竟項目是我們牽頭的?！?lt;/p> 李慶蕓手里的筆“咔嗒”一聲，筆帽掉在了桌上。她抬頭看向林嵐，聲音有點發(fā)緊：“林主任，署名權是作者的基本權利，我可以授權版權，但參與署名這件事，我不能同意?！秿狗鹚隆肥俏液牧藘赡陮懙?，從考據到成文，每一個字都是我自己敲出來的，別人沒資格在上面署名。” “李老師，這就是你不懂行了?！绷謲箍吭谝伪成?，手指輕輕敲著桌面，“沒有我們文旅集團的資源，你覺得《嵐佛寺》能有影視孵化的機會嗎？署名只是個形式，對你來說，拿到稿費和分成，才是最實際的，不是嗎？” “實際？”李慶蕓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對我來說，書就像我的孩子，我不能讓別人隨便在它身上貼不屬于自己的標簽！” 她轉頭看向湯民兵，眼神里帶著一絲期待——她希望他能幫自己說句話，畢竟他們是舊識，畢竟他也懂寫作的辛苦?？蓽癖皇堑皖^翻著合同，額前的碎發(fā)遮住了他的眼神，讓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慶蕓，你先冷靜點。”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聲音很輕，“林主任說的是行業(yè)慣例，很多政府合作項目都是這樣的。你再想想，二十萬稿費，還有影視分成，這對自由撰稿人來說，不是小數(shù)目。” 李慶蕓愣住了。她看著湯民兵，突然覺得他很陌生——他不再是十年前那個，會悄悄把筆記推給她，提醒她漏抄碑文的少年了?，F(xiàn)在的他，穿著得體的襯衫，說著“行業(yè)慣例”，眼神里沒有了當初的純粹，只剩下成年人的權衡。 “我不需要想?！彼闷鹱约旱陌?，轉身就走，“這項目我不接了，你們找別人吧?！?lt;/p> 門“砰”的一聲關上，把會議室里的沉默和湯民兵復雜的目光，都關在了身后。 傍晚，林嵐突然給李慶蕓打電話，說要請她吃飯，“就當賠罪，白天說話太沖了，咱們再聊聊項目的事”。李慶蕓本想拒絕，可孫玉潔也在電話里勸她：“慶蕓，你就去看看嘛，說不定能談妥呢？我也在栝州，正好一起吃個飯，我還沒見過你呢！” 飯局定在“雨湖船宴”。一艘古色古香的畫舫停在鏡湖中央，檐燈亮著暖黃的光，倒映在水里，像一串流動的碎金。李慶蕓到的時候，孫玉潔已經在船上等著了，她穿著粉色的連衣裙，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慶蕓，我可喜歡你寫的《嵐佛寺》了，里面寫銀杏樹下的石凳，我都能想象出那個畫面！” 嵇野也來了，他是個留著長頭發(fā)的男人，說話很幽默：“我當年自費印過一本詩集，總共印了五百本，最后只賣出去三本——一本給我媽，一本給我前女友，還有一本，我上廁所的時候不小心掉坑里了，撈都沒撈上來！” 眾人都笑了，李慶蕓也跟著笑，可心里的郁結還沒散。她端起酒杯，想喝口酒壓一壓，手腕卻被人輕輕按住了。 “少喝點，你胃不好?！睖癖穆曇粼诙呿懫?。 李慶蕓猛地轉頭看他——十年前，她在階梯教室抄碑文，抄到一半胃就疼了，趴在桌上冒冷汗。是他悄悄遞來一杯溫水，還有一包胃藥，低聲說“我看你早上沒吃早飯，胃肯定受不了”。她以為他早就忘了，可他居然還記得。 “你怎么……” “你當年趴在桌上，臉都白了，我能不記得嗎？”湯民兵把一杯熱茶推到她面前，“喝這個吧，暖胃?！?lt;/p> 林嵐看著他們，突然笑了：“看來湯老師和李老師是老熟人啊。那正好，咱們明早去弁山勘景，順便看看新發(fā)現(xiàn)的摩崖石刻。李老師對古碑這么熟，正好幫我們解讀解讀，說不定還能給新書找點素材呢?！?lt;/p> 李慶蕓剛想拒絕，湯民兵卻替她答應了：“好啊，明早我去接你?！?lt;/p> 她瞪了他一眼，可他只是沖她眨了眨眼，沒說話。 第二天一早，他們坐越野車去弁山。弁山的霧氣很重，車子在盤山公路上開了半個多小時，才到嵐佛寺遺址。遺址里只剩下幾堵殘墻，還有那株唐代銀杏，枝繁葉茂，像一把撐開的綠傘。新發(fā)現(xiàn)的摩崖在寺后崖壁上，被藤蔓纏著，字跡漫漶不清，只能隱約看出“……建寺……藏……”幾個字。 林嵐舉著相機拍照：“李老師，你過來看看，這段碑文能解讀出來嗎？我們找了幾個專家，都沒看明白?！?lt;/p> 李慶蕓走過去，蹲在崖壁前，指尖輕輕拂過石紋。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這殘存的字跡，和她十年前在省圖抄錄的一份嵐佛寺殘頁，幾乎一模一樣！那份殘頁是她偶然發(fā)現(xiàn)的，藏在一本清代方志的夾頁里，上面寫著“嵐佛寺始建于唐天寶年間，寺后崖壁藏有經卷”，她當時覺得這段記載很有價值，就抄了下來，還寫進了《嵐佛寺》里。 可那份殘頁從未公開過，除了她，沒人見過。除非……有人提前把殘頁上的內容，刻到了這崖壁上。 她猛地回頭，看見湯民兵站在三米外，霧氣繚繞在他身邊，他的目光穿過霧氣，落在她身上，像是在看她，又像在看更遠的地方。 “湯民兵，”她走過去，聲音有點發(fā)顫，“你是不是見過那份殘頁？” 湯民兵的臉色變了變，沒說話。 林嵐走過來，笑著說：“什么殘頁?。繙蠋熤暗故钦f過，他有一份嵐佛寺的舊資料，難道就是李老師說的殘頁？” 李慶蕓的腦子“嗡”的一聲，像是有無數(shù)只蜜蜂在里面飛。她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大學圖書館，她抄完殘頁后，去洗手間洗了個手，回來時發(fā)現(xiàn)筆記本被人翻過——當時她以為是自己記錯了，沒放在心上?，F(xiàn)在想來，翻她筆記本的人，就是湯民兵！ “所以，《嵐佛寺》的核心線索，根本不是我自己考據出來的，是你早就設計好的，對不對？”她盯著湯民兵的眼睛，“你故意讓我看到那份殘頁，故意讓我把這段內容寫進書里，就是為了今天這個項目，是不是？” 湯民兵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林嵐卻搶先開口了：“李老師，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湯老師也是為了項目好，再說了，你的書能有更多人知道，不是好事嗎？” “好事？”李慶蕓冷笑，“把假的碑文刻在崖壁上，偽造歷史，這叫好事？我寫《嵐佛寺》，是想還原它的真實歷史，不是想把它變成你們項目的工具！” 她轉身就走，霧氣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可她一點都不在乎。她覺得自己像個傻子，被人耍得團團轉，十年前的善意是假的，現(xiàn)在的合作也是假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所謂的“項目”。 勘景結束后，眾人準備下山。李慶蕓在半山亭攔住了湯民兵。 “為什么選我？”她問，聲音里帶著哭腔。 月光從霧氣里透出來，照在湯民兵的臉上，他的輪廓像被刀削過一樣，格外清晰?！笆昵?，我寫了一份關于嵐佛寺的研究手稿，想用來申請研究生畢業(yè)課題。可我導師把我的手稿剽竊了，還反過來誣陷我抄襲，我的學術路就這么斷了?！彼穆曇艉艿?，帶著一絲沙啞，“我只能離開學校，去菲桐文化做策劃。栝州這個項目，是我翻身的機會，我需要一個能把故事講圓的人，一個對嵐佛寺有感情的人。你當年在圖書館抄殘頁時，眼睛里的光，我忘不了。” “所以你就利用我？” “是合作?！彼粗凵窭餄M是無奈，“你得到了稿費，得到了聲名，我得到了項目，得到了資源，我們雙贏?！?lt;/p> “雙贏？”李慶蕓抬手，一記耳光打在他臉上?！澳銡Я宋覍狗鹚碌乃懈星?，毀了我對寫作的初心，這叫雙贏？歷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你沒資格這么做！” 湯民兵沒躲，嘴角滲出血絲。他看著李慶蕓，眼神里滿是痛苦：“慶蕓，我知道我錯了，可我……” “別說了。”李慶蕓打斷他，“我們以后，再也不是朋友了?！?lt;/p> 當晚，李慶蕓收拾好行李，冒雨趕到栝州老火車站。午夜零點，有一班去省城的小慢車，她想盡快離開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 她在檢票口排隊時，突然有人叫她：“慶蕓！” 回頭一看，是孫玉潔，她跑得氣喘吁吁，手里還拿著一把傘：“群里說你要走，我趕緊打車過來了。這把傘你拿著，栝州晚上還會下雨。” 李慶蕓接過傘，眼眶突然發(fā)熱。她和孫玉潔只見過一面，可她卻特意跑來送她。“謝謝你，玉潔。” “謝什么呀?！睂O玉潔拍拍她的肩膀，“寫作本來就是件孤獨的事，我們在群里互相取暖，不就是為了能多個人理解嗎？湯老師雖然做錯了，但他也不是壞人，你再想想？” 李慶蕓搖搖頭，沒說話。列車鳴笛的聲音傳來，她轉身走進檢票口，隔著車窗，看見孫玉潔還站在原地揮手。她還看見，站臺盡頭，湯民兵站在雨里，沒撐傘，渾身濕透，像一尊被遺棄的雕像。他就那么站著，目光死死盯著列車，直到列車緩緩啟動，他的身影才一點點縮小，最終變成雨幕里的一個小黑點，消失在視線里。 列車在黑夜里穿行，窗外的雨又下了起來，敲打著車窗，發(fā)出單調的聲響。李慶蕓靠在座椅上，手里緊緊攥著孫玉潔送的傘，傘柄上還殘留著她手心的溫度。她想起十年前在大學階梯教室，湯民兵悄悄遞來的胃藥；想起在桐語書院，他遞來的那條暖毛巾；想起他記得她胃不好，讓她少喝酒……這些細節(jié)像針一樣扎在心上，讓她分不清，他對她的好，到底是真心的，還是只是為了利用她。 三個月后，省城進入深秋。李慶蕓租住在大學旁一間老宿舍里，房間不大，但陽光充足，窗臺上擺著幾盆多肉，都是她從花市淘來的。桌上攤著一本新書大綱，封面上寫著《聽雨的人》，是她新構思的懸疑推理小說，主角是個古籍修復師，在修復一本舊書時，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書頁里的秘密。 她最終還是放棄了《嵐佛寺》的影視衍生權，哪怕林嵐后來又找過她好幾次，開出了更高的條件，她都拒絕了。她不想再和那個充滿謊言的項目有任何牽扯，她想重新開始，寫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 稿費到賬那天，李慶蕓做了一個決定——她把一半稿費捐給了省圖古籍部，用來修復那些瀕臨損壞的古籍；剩下的一半，她租下了宿舍樓頂?shù)男￠w樓，改造成了一個“匿名寫作室”，擺上幾張舊書桌，放上幾本常用的工具書，免費提供給那些和她一樣，沒什么錢，卻熱愛寫作的年輕人。 每天晚上，小閣樓里都亮著燈，有人在寫小說，有人在寫詩歌，有人在寫劇本。李慶蕓坐在角落里，看著那些年輕的身影，心里暖暖的。她覺得，這才是寫作該有的樣子——沒有利益糾葛，沒有謊言欺騙，只有對文字純粹的熱愛。 一天晚上，她收到一個匿名快遞，沒有寄件人地址，只有一個小小的包裹。她拆開一看，里面是一把舊傘，傘骨上刻著兩行小字：“雨停之后，路就出來?！猅”。 是湯民兵。 李慶蕓拿著傘，站在窗前，看著樓下車水馬龍。她想起在栝州的那個雨夜，想起半山亭的對峙，想起火車站臺上他濕透的身影。她沉默了很久，最終還是把傘掛在了門后，像珍藏一件珍貴的禮物。 一年后，《聽雨的人》正式出版，沒想到一上市就銷量火爆，還登上了暢銷書排行榜。出版社安排了巡回簽售，從南到北，走了十幾個城市。最后一站，定在了栝州的桐語書院。 李慶蕓猶豫了很久，她不知道該不該回去?？蓪O玉潔一直勸她：“慶蕓，回去看看吧，栝州變了很多，湯老師也變了?！?lt;/p> 最終，她還是答應了。 簽售那天，栝州陽光正好。桐語書院門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有人舉著《聽雨的人》，有人舉著《嵐佛寺》，還有人舉著寫滿祝福的牌子。李慶蕓剛走到書院門口，就愣住了——書院的招牌換了，變成了“桐語·匿名寫作公益計劃”，下面還寫著一行小字：“為熱愛寫作的年輕人提供免費創(chuàng)作空間”。 “這是湯老師發(fā)起的，”孫玉潔走過來，笑著說，“他把《嵐佛寺》影視項目的所有收益，都投到了這個計劃里，還找了很多出版社合作，幫優(yōu)秀的作者出版作品?！?lt;/p> 李慶蕓心里一震，她看著書院里來來往往的年輕人，看著墻上掛著的優(yōu)秀作品展示，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 簽售結束后，李慶蕓在后臺看到了湯民兵。他瘦了些，頭發(fā)也短了，穿著一件簡單的白T恤，看起來比以前清爽了很多。 “慶蕓，”他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這是匿名寫作計劃的運營報告，里面有很多優(yōu)秀作者的作品，我想請你幫忙看看，能不能推薦給出版社?！?lt;/p> 李慶蕓接過文件夾，沒有說話。 “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錯事，”湯民兵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愧疚，“我不該利用你，不該偽造碑文，不該把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這一年，我一直在反思，也一直在彌補。這個公益計劃，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贖罪的方式。” 李慶蕓翻開文件夾，里面夾著一張車票——是今晚去省城的小慢車車票，座位號和她當年坐的一樣。 “今晚的小慢車，還缺一位乘客，”湯民兵看著她，眼神里滿是期待，“這一次，沒有項目，沒有合同，沒有謊言，只有……一個遲到了十年的道歉?！?lt;/p> 李慶蕓抬起頭，看向書院的天井。雨后的月光像新洗過的銀子，灑在青石板上，映出淡淡的光影。她想起十年前在大學階梯教室，他悄悄遞來的筆記；想起在桐語書院，他遞來的暖毛巾；想起傘骨上刻著的那行字——“雨停之后，路就出來”。 她輕聲問：“車上能寫稿嗎？我還有一章沒改完?！?lt;/p> 湯民兵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眼角的細紋里滿是溫柔：“最后一節(jié)車廂，我留了一盞燈，還放了你喜歡的薄荷茶。” 李慶蕓接過車票，指尖輕輕拂過票面上的字跡，突然覺得，那些曾經的傷口，好像在這一刻，慢慢愈合了。 列車在秋夜里穿行，窗外的蟲鳴此起彼伏，像一首溫柔的歌。最后一節(jié)車廂里，暖黃的燈光亮著，桌上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薄荷茶。李慶蕓攤開筆記本，寫下了新書的第一行字——“寫作者最奢侈的自由，是選擇相信，相信文字的力量，相信人心的溫暖?！?lt;/p> 對面，湯民兵把那把舊傘放在桌板中央，傘骨上的字跡在燈光下格外清晰。他看著李慶蕓，眼神里滿是溫柔，像在看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列車鳴笛，朝著黎明的方向駛去。窗外的天空漸漸亮了起來，金色的陽光透過車窗，灑在他們身上。 李慶蕓抬起頭，看向湯民兵，笑了。 她知道，新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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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嵐寺（短篇小說）

潘世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