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42年春，冀中還冷，風(fēng)刮得麥子蔫頭耷腦。白洋淀的蘆葦剛冒芽，嫩黃尖兒縮著不敢長。這年仗打得兇，歐洲那邊蘇聯(lián)人跟德國人死磕，太平洋上日本人丟了航母，就來華北搶東西，咱這兒日子更難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冀中根據(jù)地是八路軍守了五年的地方，卡在三條鐵路中間，能當(dāng)糧倉還能攔鬼子。這五年，八路軍幫著建農(nóng)會、練民兵、開冬學(xué)，老鄉(xiāng)們送兒子參軍、藏糧食，連小姑娘都懂遞消息。鬼子越恨，1938年就開始“掃蕩”，1942年這回，是真要往死里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領(lǐng)頭的岡村寧次，叫“剃刀”，心黑。1941年秋天上任就盯著冀中，一邊讓人裝貨郎、郎中探消息，一邊調(diào)兵湊了五萬多人，還有飛機(jī)、坦克、汽艇，要把根據(jù)地平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開春后鬼子沒停手。各村修碉堡，磚不夠拆老鄉(xiāng)房梁，木料不夠砍柳樹。有老鄉(xiāng)攔著，就被槍托砸得頭破血流。三個月立了一千兩百多座碉堡，三里一個，五里一個據(jù)點，拉著鐵絲網(wǎng)掛罐頭盒，風(fēng)一吹“叮當(dāng)”響。老鄉(xiāng)種地得繞著走，見了巡邏隊就鉆莊稼地。淀邊王大爺打魚離汽艇近了點，胳膊擦破，船也打了洞，好幾天抬不起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搞“保甲連坐”，逼老鄉(xiāng)掛“良民證”，門口釘門牌，小孩都要登記。誰家藏八路軍，全村遭殃。小王莊張老鄉(xiāng)冬天藏過傷員，被漢奸告密。鬼子燒了他家房子，男丁拉去修碉堡，女眷被逼洗衣做飯，后來游擊隊救了人，可房子麥子都沒了，張老太太坐在廢墟上哭，：“房子沒了，糧食沒了，骨氣不能沒?！?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四月更緊張?？h城門口貼滿布告，畫著青面獠牙的八路軍，寫著“抓一個賞五十塊”。鬼子端著槍晃，見了穿灰衣服、短頭發(fā)的就搜身。服務(wù)團(tuán)小楊送宣傳稿，穿舊花衣裳、裹藍(lán)頭巾，還是被攔著。鬼子問她，：“你是哪個村的？去干啥？”小楊心里慌，卻強(qiáng)裝鎮(zhèn)定，：“俺去鄰村看俺姨?！惫碜硬幌嘈牛焓志屯龖牙锩?，多虧老鄉(xiāng)們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說，：“這是俺村的閨女，真去走親戚”，鬼子才罵罵咧咧地放行。小楊走了老遠(yuǎn)，后背的汗還沒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服務(wù)團(tuán)寫標(biāo)語得趁天黑。提桶石灰水，在老鄉(xiāng)后墻寫“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字歪歪扭扭的，可看著亮堂。剛寫兩句，遠(yuǎn)處狗一叫就知道巡邏隊來了，趕緊藏石灰桶、鉆蘆葦叢，葉子刮臉也不敢動。有回老周帶沈青送文件，文件藏蘆葦編的草包里，剛到村口就聽見汽艇聲，倆人趕緊躲蘆葦叢，沈青把文件貼胸口，連氣都不敢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周從地委開會回來，把沈青叫到窩棚外老柳樹下——樹上還有子彈洞。他攥著張皺地圖，紅筆圈著鬼子兵力，：“岡村寧次要來真的，四月底五萬兵四面包過來，斷糧斷水，要把咱們一網(wǎng)打盡，這叫‘五一大掃蕩’，得早準(zhǔn)備?！?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沈青看地圖上的紅點，想起去年冬天在郭里口辦冬學(xué)。老鄉(xiāng)們抱孩子來聽課，有的老人看不懂字，就坐在角落里聽同志們講抗日的故事，聽到鬼子作惡時，氣得直拍大腿。有個十歲的小姑娘叫妞妞，扎著羊角辮，學(xué)會了“抗日”兩個字，天天在自家門上寫，用木炭寫，寫了擦，擦了再寫，還說，：“長大了要當(dāng)八路軍，跟鬼子打仗?！彼嗣诖锏倪厖^(qū)票，是攢了半個月要給老周買墨水的——老周那支鋼筆，筆帽沒了用鐵絲纏，筆尖磨平總斷墨，刮筆尖還常劃破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四月二十五日，通信員騎馬送來通知，馬跑得滿身是汗，通信員的嗓子都啞了，：“非戰(zhàn)斗單位趕緊轉(zhuǎn)移，別跟鬼子硬拼！”服務(wù)團(tuán)四十五個人，大多沒打過仗：小楊是北平逃來的學(xué)生，第一次握槍手抖；小杏會編蘆葦草帽，細(xì)篾子在她手里繞兩圈就出個花紋，卻怕鞭炮聲；小娟十六歲，見了血就慌。老周把大伙叫到窩棚，蓖麻燈照著臉，他轉(zhuǎn)著舊鋼筆說，：“鬼子厲害，但咱們有淀水、蘆葦和老鄉(xiāng)，只要人在，隊伍就散不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轉(zhuǎn)移定在四月三十日，天沒亮淀里起大霧，五步外看不清人。老鄉(xiāng)劃著漁船等，六十多歲的王大爺左腿有舊傷，還來送，：“淀里水道我熟，鬼子汽艇進(jìn)不來，放心?！?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船擠在窄水道里，船槳輕輕劃。少年兵攥著船幫，看見霧里汽艇黑影，連咽口水都不敢。沈青站在船頭，時不時往前探探身，壓低聲音跟前后船的同志說，：“跟著王大爺?shù)拇瑒e掉隊，霧散前得穿出這片水道?！崩现芫驼驹谒赃叄罩鴺?，左胳膊上的疤是百團(tuán)大戰(zhàn)時留的，陰雨天還疼，可握槍的手穩(wě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周小聲說，：“別怕，這水道是老漁民踩出來的，只有咱們知道，汽艇進(jìn)來就得擱淺?！鄙蚯帱c頭，可心里慌——之前聽說有支游擊隊霧里迷路撞上汽艇，就逃出來倆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沒走多遠(yuǎn)，飛機(jī)“嗡嗡”飛來，震得耳朵疼，連船板都跟著顫。老周抬頭看了看霧蒙蒙的天，：“霧大，它看不見底下，抓緊劃！”大伙手里的船槳又快了些，盡量不讓船板發(fā)出聲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剛說完，地委通信員劃著小船來了，褲腿濕得貼腿上，懷里緊緊抱著布包。他跳上老周的船，掏出張皺紙條，：“緊急命令！地委主力往淀東南突圍，你們?nèi)サ磉吀鞔逭叶^(qū)區(qū)委，別被一鍋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沈青心里一沉——要跟老周分開，老周得跟主力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周看了命令，折好揣進(jìn)懷里，拉著沈青的手，：“服務(wù)團(tuán)交給你，這是四十五人名單，一個都不能少。”他掏出個牛皮紙小本子，：“每天點名，睡前揣枕頭底下，等我回來對賬?！?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接著他又掏出支新鋼筆——是沈青半個月前偷偷放他公文包的，他沒舍得用，：“給你，這筆順手，記名單、寫消息都方便。等勝利了回郭里口，天該熱了，讓小杏多編些草帽，給大伙擋太陽，也給老鄉(xiāng)們送幾頂?！?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沈青攥著鋼筆，：“你也得好好的，我等你回來對賬，也等小杏給你編頂最結(jié)實的草帽，你總在日頭下查崗，能遮遮曬?！?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周笑了，幫她捋了捋頭發(fā)，：“放心，我命硬。有事找老李或老陳?！闭f完跳上主力的船，船鉆進(jìn)蘆葦叢，霧一裹就看不見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沈青攥著本子和鋼筆，轉(zhuǎn)過身跟大伙說，：“咱們?nèi)バ±钋f找老陳，老周說守住彼此，就能匯合?！?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王大爺把船往小李莊劃，小杏掏出曬干的蘆葦篾子，坐在船尾悄悄編草帽——老周頭大，她特意把帽圈留得寬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到小李莊時天剛亮，村支書老李早就在淀邊蘆葦叢里等，見了他們趕緊迎上來，：“可算把你們盼來了！熱窩頭和腌菜都備著，窩棚在村西頭，挨著淀邊，好躲?！贝謇锓孔邮峭僚鲏?，地道口用柴火擋著。有個老鄉(xiāng)見小娟咳嗽，趕緊端來碗姜糖水，：“閨女，快喝了，淀里潮氣重，別凍著?！?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白天男同志跟民兵挖地道，土運(yùn)到淀里倒掉。老邱帶頭挖，手磨了泡也不喊累，：“多挖一寸，同志們就多一分安全。”女同志縫軍鞋，沈青針線活不好，鞋幫總歪，小杏就坐在她旁邊教她，手里還沒停著編草帽，：“多編幾頂，往后轉(zhuǎn)移走日頭地，大伙能遮遮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傍晚沈青點名，“小楊”“小娟”“小杏”……每喊一個，就有人應(yīng)一聲。她坐在窩棚門口，掏出老周給的鋼筆，在小本子上畫了個勾——第一天安全。遠(yuǎn)處傳來汽艇聲，她默念，：“老周，我們都好，小杏還給你編著草帽呢?！?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過了兩天，老陳劃著小劃子來，說鬼子去大田莊搜過，抓了倆魯藝學(xué)生，還好民兵夜里把人救了。他掏出個藍(lán)布包，里面是銀元，：“上級讓能回家的先躲躲，這錢是黨費湊的?！?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沈青把包推回去，：“多數(shù)人沒家可回，我們想留在淀里，跟民兵一起躲。老周把隊伍交我，我不能散了它?！?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陳看了看大伙，小楊攥著拳，老邱點頭，他嘆口氣，：“村東有個蘆花島，沒幾戶漁民，鬼子沒去過，你們先去那。我隔兩天來送糧和消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夜里老鄉(xiāng)劃船送他們?nèi)ヌJ花島，島上蘆葦比人高，風(fēng)一吹跟綠海似的。沈青點完名，在本子上又畫個勾。小杏把剛編好的草帽遞她，：“你戴這個，島上日頭毒，別曬黑了。老周那頂我留著，等見了他再給?！?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沈青把草帽戴在頭上，風(fēng)刮著蘆葦葉響，心里踏實了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沒安穩(wěn)幾天，五月六日早上，二柱跑回來喊，：“鬼子汽艇來了！兩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沈青趕緊喊大伙躲，老邱帶著人把窩棚痕跡抹了。一行人往蘆葦深處鉆，汽艇馬達(dá)聲越來越近，鬼子還喊著搜。沈青讓大伙趴著別動，自己攥緊了鋼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鬼子搜了半個時辰，罵著走了。小楊褲腿被打了個洞，沒傷著；二柱丟了只鞋，腳底劃出血。老邱說，：“蘆花島不能待了?！?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沈青點完名，：“找王大爺去，他知道隱蔽水道，小杏的草帽也得帶上?！?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找到王大爺時，他正在補(bǔ)漁船，聽了情況，拖出個木盆，：“有個‘鬼見愁’水道，蘆葦密，鬼子汽艇不敢去，我送你們過去，草帽我?guī)椭??！?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木盆一次載五人，王大爺跑了十趟才把人跟東西都送過去。水道窄得只能過小船，里面有個小土坡，上面有個蘆葦棚，小杏把給老周留的草帽掛在棚桿上，：“別沾了潮氣，等他回來就能戴?！?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之后的日子，男同志去淀里打魚，小娟教認(rèn)野菜，小杏接著編草帽——見村里的孩子總在日頭下跑，就編了兩頂小的送過去，孩子戴著草帽跑，笑得脆生生的。沈青每天點名、記日記，還特意寫“小杏編草帽五頂，送孩子兩頂”，想著等老周回來跟他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五月中旬，王大爺來送糧，還帶了好消息，：“地委突圍成了！老周帶人設(shè)伏擊，繳了鬼子兩艘汽艇，還抓了個小隊長！人好好的，就是衣裳被流彈劃了個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沈青手里的筆掉在地上，趕緊撿起來，：“他啥時候能來見我們？小杏還給他留著草帽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王大爺笑，：“快了！地委讓往郭里口匯合，老周說先清了鬼子余部，就過去找你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大伙都樂了，小楊抱著二柱跳，小杏趕緊把給老周留的草帽取下來，輕輕拍了拍浮灰，：“等見了他，讓他試試大小。”沈青在本子上“老周”旁邊畫了個笑臉，還寫了句“草帽待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六月初，鬼子開始撤，地委讓去郭里口匯合。沈青帶著人，還有小杏編的七八頂草帽，跟著王大爺?shù)拇?。路上見老鄉(xiāng)種玉米，小杏跟沈青說，：“往后回郭里口，給妞妞也編頂草帽，她去年還跟我學(xué)過繞篾子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到郭里口時天剛黑，窩棚外的老柳樹還在。沈青剛到門口，就聽見老周的聲音，：“沈青同志，我等著對賬呢！小杏的草帽編好了沒？我這頭都快曬脫皮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抬頭，老周穿著新洗的灰布軍裝，額角曬得發(fā)紅。沈青掏出小本子走過去，：“四十五個同志，一個都沒少。小杏的草帽早給你留好了?！?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周接過本子翻了翻，看見“草帽待取”，咧嘴笑了。小杏趕緊把草帽遞過去，老周往頭上一戴，轉(zhuǎn)了轉(zhuǎn)，：“合適！比我之前那頂破的強(qiáng)多了，小杏手藝真沒說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沈青把新鋼筆推過去，：“你用吧，記戰(zhàn)斗總結(jié)得用支好筆。我記賬用鉛筆就行?！?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周沒推辭，把鋼筆別在衣襟上，朝大伙喊，：“今晚吃燉魚，王大爺剛撈的，還有玉米面窩頭，管夠！戴著小杏編的草帽吃魚，舒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窩棚里的蓖麻燈亮了，燉魚的鮮氣飄滿棚子。小杏把剩下的草帽分給老鄉(xiāng)和同志，有人戴上打趣，：“往后出任務(wù)，再也不怕日頭曬了！”沈青看著老周，看著身邊戴著眼花草帽的同志，心里踏實得很——淀水還流，蘆葦還晃，草帽還涼快，他們贏了，往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