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目不識丁農(nóng)村老奶奶的家國情懷

白云山人

娘的銀元與烙餅， 民國二十七年的麥香里，黃崗村的土路上揚起黃塵。段3奶奶把最后一把麥種埋進土里，直起身時，看見兒子建軍背著半舊的藍布包袱站在院門口。他剛過門的媳婦，背對著他偷偷抹淚。十九歲的壯年肩膀已經(jīng)完全展開，他身子嬌小，卻滿臉透著一種靈氣，是家中的頂梁柱。他話語不多，卻滿腹經(jīng)綸，大學中庸、詩經(jīng)易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一派標準的書生氣質(zhì)。只見他把腰帶勒得緊緊的，像棵迎著風的白楊樹，當著娘的面抖了抖身體。 “娘，我走了。”建軍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卻沒敢看她的眼睛。村口傳來征兵隊伍的號子聲，吹得人心里發(fā)緊。這到底是咋的啦，平時大家都躲著，如今卻都爭著上前線，老奶奶摸了摸兒子粗布褂子上的補丁，指尖觸到他藏在懷里的紅纓槍頭，冰涼的鐵硌得人心慌。她沒哭，只從灶臺上拿起兩個熱乎的玉米餅子塞進他懷里：“到了部隊好好吃飯，別凍著，戰(zhàn)場上好好揍這幫狗日的?！?lt;/p> 這一送，就是三年。奶奶天天以淚洗面，常常跪在神像前默默禱告。民國三十年的冬天，一輛運煤火車在鐵軌上哐當哐當響了三天三夜。段奶奶裹著打滿補丁的棉襖，懷里揣著用紅布包著的地契，凍得嘴唇發(fā)紫。前幾天鄰村的孫二順從部隊當逃兵偷著跑回來，說建軍在徐州打仗，當上了后勤兵副團長，只是身上傷不少。她連夜找了保長，把家里三十畝良田賣了，揣著錢就往火車站跑。車廂里擠滿了人，煤煙味混著汗臭味，她縮在角落，手里緊緊攥著布包，里面是給兒子帶的棉衣和治傷的草藥。 到了部隊駐地，她才知道仗打得有多慘烈。斷了腿的兵靠在墻根上，裹傷的布條滲著血；炊事班的鍋灶旁，幾個兵正啃著硬得能硌掉牙的窩頭。一個年輕的兵看見她，連忙去叫建軍。不一會兒，一個穿著軍裝的身影從帳篷里出來，軍裝袖口磨破了，左胳膊吊在胸前，臉上還留著一道淺淺的傷疤。 “娘！”建軍看見她，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快步走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您怎么來了？這里太危險了！”老奶奶扶起兒子，摸到他胳膊上厚厚的繃帶，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旁邊幾個兵圍過來，有人嘆著氣說：“副團長，您跟大娘回去吧，一家老小還指望著你呢，這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時候，您身上還有傷……” 建軍抹了把眼淚，堅定的搖著頭：“國難當頭，我不能走。娘，兒子不孝……”老奶奶沒說話，慢慢打開隨身的包袱。里面是一沓沓銀元，有光洋也有銅圓，一共二百四十六塊，是她賣地的全部家當。她拿起銀元，一塊一塊分給圍過來的兵：“孩子們，拿著吧，買些吃的，買些藥。你們保家衛(wèi)國，娘沒別的能幫的，這點錢算娘的心意?！?lt;/p> 銀元落在兵們的手里，沉甸甸的。一個年輕的兵忍不住哭了：“娘！”這一聲喊出口，其他人也跟著喊起來，“娘！”哭聲在營地里傳開，風吹過，帶著幾分悲壯。臨走時，全體官兵列隊送行，十幾桿槍朝著天空鳴響，槍聲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段奶奶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兒子還跪在地上，朝著她的方向深深叩首。 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建軍。徐州會戰(zhàn)的消息傳來，部隊打散了，有人說建軍犧牲了，有人說他被俘了，再也沒有確切的音訊。段奶奶沒哭，只是每天傍晚都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望著南去的路，手里攥著兒子臨走時穿的布鞋，鞋底已經(jīng)被她摸得發(fā)亮。 日子一天天過，轉(zhuǎn)眼到了民國三十七年。解放汲縣城的戰(zhàn)斗打響時，唐崗村的乾隆廟成了八路軍的臨時指揮部。那天一大早，老奶奶就叫醒了丈夫和兒子建國，把家里的面粉都拿了出來，在灶臺上烙餅。鏊子燒得通紅，面團在她手里轉(zhuǎn)著圈，不一會兒就烙出一張金黃的餅。丈夫在旁邊燒火，建國幫忙把烙好的餅摞起來，很快就堆成了小山。 “娘，外面槍打得那么響，咱們還是別送了吧?！苯▏粗洪T外，能聽到遠處傳來的炮聲，心里有些害怕。老奶奶把最后一張餅放在筐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戰(zhàn)士們在前線打仗，一天沒吃東西了，咱們不能讓他們餓著?！彼襾硪粋€大籮筐，把烙餅都裝進去，足足有半人高。她背起籮筐，繩子勒在肩膀上，勒出一道紅印。 “我跟您一起去！”建國說著就要拿扁擔。 “不行，你在家看著你爹（父親重病，身邊離不開人）。”她擺了擺手，推開院門走了出去。外面炮火連天，子彈時不時從頭頂飛過，落在地上濺起塵土。她低著頭，沿著墻根快步走，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點把餅送到廟里。 從家到乾隆廟有一公里多的路，平時走也就十幾分鐘，那天卻走得格外慢。快到廟門口時，突然一陣槍響，她腿一軟，倒在地上?；j筐里的餅撒了出來，落在地上沾了泥土。她咬著牙，伸手去夠籮筐，一點一點往廟門口挪。 廟里的周連長聽見動靜，從門縫里往外看，看見一個老太太倒在地上，還在往這邊挪?！翱?，火力壓制！救人！”周連長一聲令下，戰(zhàn)士們朝著敵人的方向開槍，幾個戰(zhàn)士趁機沖了出去，把老奶奶扶進廟里。 “大娘，您沒事吧？”周連長看著她腿上的傷口，鮮血已經(jīng)滲進了褲子。老奶奶擺了擺手，指著籮筐里的餅：“快，給戰(zhàn)士們吃，別涼了。”戰(zhàn)士們拿起餅，有的顧不上擦上面的泥土，就往嘴里塞。一個小戰(zhàn)士一邊吃一邊哭：“大娘，謝謝您，我們一天沒吃東西了?！?lt;/p> 第二天，部隊撤走后，段奶奶讓建國用架子車拉著她，去城里找國民黨軍隊要說法。國民黨的兵看見她腿上的傷，又聽說她是被誤傷的，只好很不情愿地給了八塊大洋作為賠償。建國把大洋遞給她，她數(shù)了數(shù)，放進懷里：“這錢留著，等解放了，給村里修條路?！?lt;/p> 后來，汲縣城解放了，唐崗村也分了田地。老奶奶還是像以前一樣，勤勞節(jié)儉，只是臉上的笑容多了些。她常常給村里的孩子們講過去的事，講建軍去參軍的那天，講徐州會戰(zhàn)的悲壯，講送烙餅的那個下午。孩子們聽得入迷，總是問：“奶奶，您不怕嗎？” 她總是笑著說：“怕啊，怎么不怕？可是想到戰(zhàn)士們在前線打仗，想到咱們的國家能好起來，就不怕了。” 晚年的老奶奶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手里拿著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建軍穿著軍裝的樣子，年輕的臉上帶著笑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建國端來一杯熱茶，放在她手里：“娘，天涼了，喝點茶?！?lt;/p> 她接過茶杯，喝了一口，輕聲說：“你哥要是還在，也該有你這么大，子孫滿堂了?！苯▏罩氖?，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看見她眼里沒有淚水，只有平靜。他知道，娘這一輩子，把家國放在心里，把責任扛在肩上，那些苦難和犧牲，都變成了她心里最珍貴的記憶。 村里的人都說，老奶奶是個英雄。她不識字，卻懂得家國大義；她是個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卻有著比男人更堅強的意志。她的故事，像一粒種子，在唐崗村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一代又一代傳下去，告訴人們，什么是擔當，什么是家國情懷。 那年秋天，老奶奶在睡夢中安詳?shù)刈吡?。下葬那天，村里的人都來送行，她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農(nóng)村老太太，在我的眼里，她永遠是一個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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