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銀川啟程</p><p class="ql-block">正月十六的銀川,晨光清冷如刀。我與弟弟站在冉韜替我們尋得的臨時住處,他絲毫不提我們兄弟二人身上的風塵與氣味,只將一把鑰匙塞進我手心。這份于困頓中毫不猶豫伸出的手,比任何爐火都更暖人。</p><p class="ql-block">短暫歇息一夜,第二日天色未明,我們便擠上開往寧東基地的班車。車廂里擠滿了與我們相似的打工者,工具包、安全帽、沉默或倦怠的臉。弟弟緊挨著我,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荒灘與零星的電廠輪廓,眼神里交織著新奇與惶然。</p><p class="ql-block">鴨子蕩水庫的工地在晨曦中揭開面紗。遼闊的蒼穹下,是一片巨大的、被機械與人力撕開胸膛的黃土世界。巨大的基坑、蜿蜒的管道溝、如蟻群般忙碌的車輛與人,構成一幅原始而宏大的圖景。風卷著沙塵撲面而來,瞬間鉆入口鼻。</p><p class="ql-block">我們的活計簡單卻至關重要。我負責操作經緯儀,進行供水管道的測量放線。弟弟則為我扶塔尺。那根紅白相間的尺子,在他手中顯得過于沉重。我貓腰在儀器目鏡前,反復調焦,尋找著那個在漫天風沙中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身影。</p><p class="ql-block">“向左……再向左半公分!好!別動!”我朝他喊,聲音被風扯得破碎。他緊繃著身體,努力在那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站穩(wěn),雙手死死扶住塔尺,像釘在地上的一根木樁。我知道那并不輕松。寒風很快會吹透并不厚實的棉衣,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會讓肌肉酸麻僵硬。但他從不吭聲,只是在我每次抬起頭的間隙,給我一個努力做出的、讓我安心的眼神。</p><p class="ql-block">日頭升高,工地徹底蘇醒。挖掘機的巨臂轟鳴著起落,鏟車在基坑間穿梭,將土方堆成連綿的小丘。我們穿梭其間,腳步踏過新翻的濕泥和碎礫。柴油尾氣、干燥的塵土、金屬被曬烤后的焦灼氣,以及工人們汗水的氣息,混雜成工地特有的粗糲味道。一天下來,汗水在臉上沖出道道泥痕,頭發(fā)板結,睫毛上都掛著灰,真正是“灰頭土臉”。</p><p class="ql-block">收工的哨音響起,如同赦令。拖著灌鉛的雙腿回到那間小屋,第一件事往往是對著水龍頭猛灌一通涼水,再就著盆水胡亂抹把臉。水混著泥漿變得渾濁,卻帶不走浸入毛孔的疲憊。</p><p class="ql-block">然而心里是踏實的。工地管飯,大鍋菜里能見著油花和肉片,饅頭管夠。夜里,兄弟二人擠在一張床上,聽著窗外隱約的機械轟鳴,計算著一天的收入,憧憬著寄錢回家的日子。這灰頭土臉的開端,固然艱辛,卻意味著我們終于在舉目無親的異鄉(xiāng),靠自己的力氣和汗水,扎下了第一根脆弱的根。生活像眼前這片被開挖的土地,混亂,粗野,卻蘊含著通向遠方的可能。</p><p class="ql-block">風沙中的刻度</p><p class="ql-block">寧夏的春天,是被風沙刮醒的。</p><p class="ql-block">寧東鎮(zhèn)的四月,天地間只有一種顏色——土黃??耧L卷著沙石,像無數(shù)只無形的手,瘋狂地拍打著一切。我抱著全站儀,矗立在鴨子蕩水庫的工地上,儀器冰冷的金屬外殼很快就被沙粒打磨得發(fā)燙。</p><p class="ql-block">對講機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三點鐘方向...再偏東兩分..."聲音在風中被撕成碎片,是包頭的王工。我們相隔不過百米,卻完全看不見彼此的身影。沙塵像一堵移動的墻,把每個人都隔絕在自己的方圓之內。我只能憑借對講機里夾雜著電流聲的指令,調整著儀器的角度。</p><p class="ql-block">這樣的日子,一天接著一天。</p><p class="ql-block">清早出門,口罩里先墊一層紗布,否則不到中午就會滿嘴沙土。護目鏡必須戴得嚴嚴實實,但細沙總能找到縫隙鉆進去,磨得眼睛生疼。最難受的是全站儀,精密的儀器最怕風沙,每次使用都要用身體圍成一道屏障,測量間隙立即蓋上防塵布。</p><p class="ql-block">項目部是臨時搭建的活動板房,墻上貼著一張水庫規(guī)劃圖,已經被風掀起了角。項目經理部大部分是包頭來的,他們說話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把"我"說成"俺","干什么"說成"干甚"。</p><p class="ql-block">老張是測量組長,包頭鋼鐵學院畢業(yè)的,臉上有兩道很深的法令紋。他常說:"在這地方搞測量,得學會和風說話。"起初我不懂,后來才明白,要學會聽風勢,等風小的間隙搶測數(shù)據(jù);要學會看云識天,趕在沙塵暴來臨前收好儀器。</p><p class="ql-block">"小伙子,憋愁眉苦臉的。"老張有次拍著我的肩膀,"俺們在包頭干活時,風比這還大哩。你記住,風沙越大,測出來的數(shù)據(jù)越金貴。"</p><p class="ql-block">確實金貴。每個數(shù)據(jù)都要反復核對,因為下一次同樣的天氣條件下,可能就測不出這么準確的了。我在風沙中學會了耐心,學會了在能見度不足五十米的情況下,靠儀器和心算確定方位。灰頭土臉的我,反而錘煉出了最倔強的技術。</p><p class="ql-block">晚飯后是項目部最熱鬧的時候。包頭的工友們喜歡聚在一起喝奶茶,那種咸味的、帶著奶腥味的蒙古奶茶。他們教我喝的時候要加一撮炒米,說這樣才能抵御西北的寒氣。</p><p class="ql-block">"小兄弟,聽說你是固原人?"一次,老張端著奶茶問我。 我點頭:"固原的。" "跑這吃沙子,后悔不?" 我看著窗外,風還在呼嘯,但夕陽居然從云層中鉆了出來,把整個工地染成了橘紅色。"有點想家,但不后悔。"他們那里知道,這比起家里的貧困,又算什么呢!</p><p class="ql-block">是真的不后悔。雖然每天回到宿舍,被窩里都能抖出半碗沙;雖然洗臉時,盆底總會沉淀一層細密的黃土;雖然遠在南方的女朋友來信說,受不了這種半個月通一次電話的戀愛。</p><p class="ql-block">但我開始愛上這里粗糲的美。愛上風停的瞬間,天地突然寂靜的震撼;愛上測量間隙,躲在儀器箱后面啃干糧時,望著遠處地平線的出神;愛上夜晚項目部里,包頭工友們用馬頭琴拉出的蒼涼曲調。</p><p class="ql-block">有一次,連續(xù)刮了三天沙塵暴后,天空突然放晴。我們爬上剛剛完成測量的壩基,看見整個鴨子蕩水庫的輪廓在晨曦中清晰可見。老張突然唱起了蒙古長調,歌聲像鷹一樣在曠野上翱翔。</p><p class="ql-block">那天傍晚,我獨自留在工地上復核數(shù)據(jù)。夕陽西下,風又起了,但變得溫柔許多。沙粒在夕陽中飛舞,像金色的塵霧。我忽然想起家鄉(xiāng)的海,那里的風是濕潤的,帶著咸味,而這里的風是干燥的,帶著土腥味。但此刻,它們都以同樣的方式,在夕陽中起舞。</p><p class="ql-block">對講機又響了,是老張:"小子,還在測呢?回來喝奶茶了,今天加了新炒米。" "就來。"我回應道,最后看了一眼儀器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p><p class="ql-block">抱著全站儀往回走時,我在沙地上留下了一串腳印。我知道明天一早,風又會把這些腳印抹去,就像抹去我們在這里的每一天。但有些東西是風沙抹不去的——比如那些精確到毫米的數(shù)據(jù),比如在風沙中錘煉出的技術,比如對生活最原始的熱愛。</p><p class="ql-block">風又大了起來,我把全站儀抱得更緊了。在這個黃沙飛石的世界里,它就是我的羅盤,我的刻度,我在混沌中確定的坐標。而遠處項目部亮起的燈光,像另一個坐標點,等待著我去交匯。</p><p class="ql-block">賬本里的長焦</p><p class="ql-block">今日整理舊物,在樟木箱底翻出一冊硬皮本子。藍黑色的封皮已褪了色,邊角磨損得厲害,露出里頭灰白的紙板芯子。我拂去積塵,便見“家庭收支賬”幾個字,是父親樊永福的手筆,工整而略微右斜,如同他生前總是微微傾斜的坐姿。</p><p class="ql-block">一頁頁翻過去,紙頁脆黃,墨跡卻還清晰。某年某月某日,買米若干,支出一元二角;又某日,購煤半擔,費去八角五分;鹽一包,醬油一瓶,皆是分毫記錄。其間偶有較大開支:銀卯學費三元,毛衣一件四元五角——銀卯是我弟弟,那毛衣想是穿舊了又拆線重織過數(shù)回的。父親將每一筆進出記得極是詳盡,連“縫衣針一枚”“郵資八分”也不曾遺漏。這些數(shù)字排著隊,沉默地立在那里,倒像是要從紙面上走下來,重新演算一遍往昔的光陰。</p><p class="ql-block">我忽覺眼眶發(fā)熱。父親離世,到今已十八年整。十八年來,人生飄轉,我亦早生華發(fā),不復是當年繞于父親膝前的小兒。而這一筆一劃竟還如此簇新,恍如昨日寫就。時光于此竟顯得極不公道——它帶走了活生生的人,卻將人寫下的字、記下的賬,原封不動地還給你,要你自己去摩挲,去疼痛。</p><p class="ql-block">賬本里夾著一頁略微發(fā)脆的紙,是父親某月月底的結余計算。他在下方空白處寫了一行小字:“本月余三元二角,可給孩子們添置新襪。”我的眼淚終于落下來,打在紙上,忙用手指拭去,生怕洇糊了那珍貴的字跡。原來我們兒時腳上的溫暖,竟是父親這樣一分一厘地計算而來的。他未嘗不是將自身的欲求一削再削,才從那緊巴巴的收入里,擠出些許給予女們一點小小的喜悅。</p><p class="ql-block">我于是明白,這哪里是賬本,分明是父親的一部隱秘傳記。他沒有留下什么轟轟烈烈的事跡,沒有日記抒寫胸中抱負,只是將一家人的生計,仔仔細細地安置在這些格子里。透過數(shù)字的縫隙,我仿佛看見他伏案書寫的樣子,眉頭微蹙,鼻梁上架著老花鏡,嘴里或許還喃喃念著數(shù)目。那時燈想必不甚明亮,他的影子投在墻上,顯得格外清瘦。</p><p class="ql-block">思念這東西,原以為會隨時間而漸趨模糊,豈料竟如長焦鏡頭一般,將往事愈拉愈近,愈來愈清晰。父親的笑容,說話時略帶的鄉(xiāng)音,甚至他衣服上淡淡的煙草氣味,都在記憶里重新活轉過來。原來最深的懷念,不在呼天搶地,而在一個寂靜的午后,面對他遺下的字跡,忽然懂得了他沉默的付出。</p><p class="ql-block">賬本的最后一項記錄,停留在十八年前的某個日子。此后便是空白。父親的人生賬簿合上了,而我們的一家之主,也永遠地休息了。</p><p class="ql-block">我輕輕合上賬本,抱在懷中。窗外日影西斜,屋子里靜極了。這一刻,我與父親之間相隔的十八年時光仿佛驟然縮短,他好像才剛剛放下筆,走出房門不久。</p><p class="ql-block">那些數(shù)字終于都活過來了,它們擁擠著,低語著,為我重建了一個父親的世界。</p><p class="ql-block">那一夜的迷彩服</p><p class="ql-block">二零〇六年五月的那個下午,陽光斜斜地照進寧東工地的臨時板房。我剛摘下安全帽,渾身的骨頭還在嗡嗡作響,口袋里的手機就尖叫起來。是固原的姑母聶彩琴,電話那頭的聲音像是被什么東西掐住了喉嚨:“你爸……胃出血……彭堡止不住……正在往固原拉……”</p><p class="ql-block">“咯噔”一聲。不是手機掉在地上的聲音,是我的心直直地墜了下去。</p><p class="ql-block">工友們還在說笑著收拾工具,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臉色已經變成灰白。父親的影像在腦海中一閃——他總是挺得筆直的脊梁,此刻正佝僂在救護車的擔架上嗎?</p><p class="ql-block">來不及換下那身沾滿塵土的迷彩服,我沖出門去。夕陽刺眼,我卻覺得渾身發(fā)冷。包車太貴,我只能往銀川南門車站趕。晚高峰的車流像是凝固了,每一秒都是煎熬。</p><p class="ql-block">到達車站時已是晚上八點,最后一班開往固原的長途班車正在發(fā)動引擎。我?guī)缀跏菗渖狭塑?,乘務員看著我這身迷彩服上的塵土,皺了皺眉,但還是讓我上去了。</p><p class="ql-block">車廂里燈光昏暗,乘客大多昏昏欲睡。我卻睜著眼睛,盯著窗外飛速后退的夜色。迷彩服上還帶著工地的黃土,此刻在整潔的車廂里顯得格外扎眼。但我顧不上了,父親常說這身衣服“像個真正的建設者”,而現(xiàn)在,這個建設者卻救不了自己的父親。</p><p class="ql-block">車子在盤山公路上顛簸,我的思緒比路面還要崎嶇。想起去年回家,父親還拍著我的肩膀說:“兒子穿這身真精神?!蹦菚r他的手掌有力,眼神明亮,怎么轉眼間就躺在了搶救室里?</p><p class="ql-block">夜越來越深,窗外的星星冷清地掛著。我摸著迷彩服上已經干硬的泥點,忽然覺得這身平日里讓我自豪的衣裳,此刻重如鐵甲。它見證了我建設荒原的驕傲,卻載不動一個兒子最深的恐懼。</p><p class="ql-block">凌晨一點,固原終于到了。車站空曠得可怕,我跑向醫(yī)院的身影被路燈拉得很長很長。</p><p class="ql-block">搶救室的門像是命運的界碑。我站在那兒,突然不敢推開。迷彩服上的塵土在醫(yī)院的熒光燈下無所遁形,就像我的恐懼和無力一樣赤裸裸。</p><p class="ql-block">手在發(fā)抖。深呼吸三次,我才推開了那扇門。</p><p class="ql-block">后來無數(shù)個夜晚,我都會想起那一身沾滿塵土的迷彩服。它見證了一個兒子最無助的奔跑,也承載了一個男人最深的牽掛。父親最終看到了這身衣裳,用他最后清醒的目光撫摸過每一個泥點。</p><p class="ql-block">如今我才明白:有些奔赴注定來不及,但奔赴本身即是意義。那夜的星光、塵土和汗水,都已經縫進生命的紋理里,成為永不褪色的勛章。</p><p class="ql-block">每當我再穿上迷彩服,總會想起那個狂奔的夜晚。它提醒我:無論走多遠,總有一些牽掛值得你拋下所有,奔赴而歸。父親給了我這樣的勇氣,而我也將帶著它,走完所有的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