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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文 : 懸崖峭壁上的守望者

鹿繼宏（凌云）

<p class="ql-block">　　山里的霧氣還沒散盡，就被一陣清脆的鳥鳴驚醒了。推開旅館吱呀作響的木窗，晨光正斜斜地照在對面的崖壁上——那些黑褐色的木匣子會再次闖入視線里。每次抬頭都能看見懸棺靜靜地懸在那里，像一群沉默的守望者。</p><p class="ql-block"> 端著熱騰騰的米粥走進(jìn)來的店家阿蘭，每次看到有客人望著山崖出神，都會微笑著問道："客人是好奇那些'仙人屋'吧？"此時(shí)，她會告訴客人，寨子里的孩子們，從小就是看著這些懸棺長大的。小時(shí)候覺得挺可怕，長大后反而覺得親切了，就像住在天上的老祖宗還在照看著他們。</p><p class="ql-block"> 捧起粗瓷碗暖手時(shí)，忽然想起昨天在寨口遇見的那個(gè)放羊老漢。他蹲在石頭上抽旱煙，煙袋鍋?zhàn)又赶蜓卤冢?quot;看最頂上那排，就是我祖爺爺那輩人的棺。"煙圈裊裊上升，仿佛要去找那些棺木作伴似的。</p><p class="ql-block"> 喝完粥，游人都會挎上相機(jī)往山腳走去。被露水打濕的草叢里，幾只藍(lán)翅膀的蝴蝶忽上忽下地飛著，最后竟朝著懸棺的方向飛去。這倒應(yīng)了店家阿蘭早上說的那個(gè)傳說:寨里人都相信，人死后會變成蝴蝶，先在山間盤旋三日，最后都會停在自己的棺木上告別。</p><p class="ql-block"> 懸棺葬，中國古代葬式的一種，是古代流行于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一種葬俗。即人死后，親屬裝殮遺體入棺后，將木棺懸置于插入懸崖絕壁的木樁上，或置于崖洞中、崖縫內(nèi)，或半懸于崖外。往往陡峭高危，下臨深溪，無從攀登。懸置的位置越高，表示對死者越是尊敬。江西貴溪仙巖，福建武夷山，重慶忠縣臥馬函、奉節(jié)縣夔峽和風(fēng)箱峽，四川珙縣麻塘壩螃蟹溪山崖等地，都曾發(fā)現(xiàn)過戰(zhàn)國至秦漢期間的懸棺葬。據(jù)專家考究，在四川、云南、貴州、廣西、福建、臺灣、湖北、湖南、江西等地均有此種葬俗。</p><p class="ql-block"> ?僰人?：現(xiàn)存最集中的懸棺葬遺跡位于四川省宜賓市珙縣麻塘壩和蘇麻灣，這些懸棺屬于宋朝和明朝時(shí)期的僰人文化遺產(chǎn)。僰人懸棺數(shù)量達(dá)265具，最高懸置高度達(dá)110米，是中國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懸棺群。??</p><p class="ql-block"> 山崖上的懸棺，總是教人仰視的。那些木匣子，或新或舊，或完整或殘破，高高地掛在半空，仿佛與塵世隔絕，卻又分明在向過客訴說著什么。每每行至山間，見那峭壁上的點(diǎn)點(diǎn)黑影，便不由得讓人停下腳步凝望。陽光穿過云層，在棺木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恍若遠(yuǎn)古的密碼，等待后人去解讀。</p><p class="ql-block"> 川南的僰人，閩贛的畬民，湘西的苗家，都有這中葬法。他們以為，將死者懸于峭壁之上，便可使逝者靈魂升天，遠(yuǎn)離塵囂。這想法倒也奇特，活人住在平地，死人卻要住到高處去。大概死者比生者更需要清凈吧。游人在拜訪一位畬族老人時(shí)得知，在他們的傳說中，懸棺是通往天界的階梯，祖先的靈魂會順著棺木攀援而上，最終抵達(dá)星辰。說這話時(shí)，老人渾濁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仿佛親眼見過那靈魂升天的盛景。</p><p class="ql-block"> 懸棺的制作，向來是極講究的。選用上等楠木，鑿成長匣，外面涂上朱漆，棺內(nèi)鋪上綢緞。在死者入殮時(shí)，也是身著盛裝，佩戴銀飾，儼然就是一副要遠(yuǎn)行的模樣。而后便由族中身手矯健的壯漢，攀巖而上，將棺木安置于天然石洞或人工開鑿的壁龕中。那場面，想想就是極其壯觀的:活人在絕壁上攀援，死人在半空中安眠。在閩北山區(qū)，還有到一幅古老的壁畫，描繪的正是一支送葬隊(duì)伍。畫中人物雖已斑駁，但那攀巖的姿態(tài)卻依然生動(dòng)，仿佛能聽見繩索摩擦巖壁的聲響，看見汗珠從攀巖者額頭滾落的軌跡。</p><p class="ql-block"> 最令人驚嘆難忘的是武夷山深處的一處懸棺群。深秋，獨(dú)自穿行在霧氣繚繞的峽谷中。轉(zhuǎn)過一道山彎，會看見對岸峭壁上密密麻麻排列著數(shù)十具棺木，在夕陽下泛著暗紅的光。棺木排列有序，遠(yuǎn)望如蜂巢。當(dāng)?shù)乩先苏f，那是某氏族的祖墳，世代如此，已有千年。而今族人四散，技藝失傳，再無人能將新棺送上去了。那些空著的壁龕，便永遠(yuǎn)空著了。站在溪邊，看著暮色漸漸吞沒那些棺木，恍惚間聽見風(fēng)中傳來古老的歌謠，在講述一個(gè)已經(jīng)消失民族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懸棺的習(xí)俗，正在消亡。年輕人嫌其麻煩，寧肯將先人埋入土中。況且攀巖懸棺的技藝，非經(jīng)年累月和毅力是不能掌握的，而今誰還肯去學(xué)？在江西龍虎山，曾遇見一位八十多歲的老者，他是當(dāng)?shù)刈詈笠晃欢脩夜准妓嚨膫魅恕＠先说氖种戈P(guān)節(jié)粗大變形，那是常年與繩索巖石打交道留下的印記。"現(xiàn)在沒人學(xué)了，"老人摩挲著一截磨損的繩索說，"孩子們都去城里了，覺得這是野蠻人的把戲。"他說這話時(shí)，身后的崖壁上，幾只烏鴉正站在一具搖搖欲墜的棺木上，發(fā)出刺耳的鳴叫。</p><p class="ql-block"> 旅游業(yè)的興起，給了懸棺習(xí)俗另一種延續(xù)的可能。在貴州的一些景區(qū)，曾見過一場所謂的"懸棺表演"。身著民族服飾的青年，在安全繩的保護(hù)下，做著象征性的攀爬動(dòng)作。游客們在下面拍照，發(fā)出驚嘆。但那不過是做戲罷了，早失了原本的虔誠和敬仰。表演結(jié)束后，演員們匆匆卸下裝扮，身上露出里面的現(xiàn)代T恤，言語里談?wù)撝砩系呐凭?。聽?dāng)?shù)氐睦先酥v，真正的懸棺儀式，需要齋戒三日，誦經(jīng)祈福，整個(gè)過程肅穆莊嚴(yán)，豈是這般兒戲？</p><p class="ql-block"> 崖壁上的舊棺，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雨打，漸次朽蝕，有的棺板脫落，露出森森白骨，在日光下白得刺眼。還有烏鴉時(shí)常會來啄食，將碎骨銜得到處都是。在湘西一處峽谷中，曾有一具懸棺從百米高處墜落。棺木在空中解體，碎木與骸骨散落在溪邊的亂石灘上。當(dāng)?shù)厝苏f，這是常有的事，沒有人會去收拾。山下新起的墳塋，倒是齊整，碑石林立，香火不斷?，F(xiàn)代人講究風(fēng)水，卻不再相信靈魂需要高空才能飛升。</p><p class="ql-block"> 人終有一死，葬在高處或埋入地下，其實(shí)并無分別。只是那些懸棺，高高在上，冷眼看盡人間興衰，倒也別有一番意味。有時(shí)不免會讓人想到，或許逝去的祖先們比現(xiàn)代人更懂得死亡的意義。他們將逝者托付給天空和巖石，讓死亡成為一種向上的姿態(tài)。而今我們卻習(xí)慣將死亡埋入地下，仿佛那是一件需要隱藏的事情一樣。</p><p class="ql-block"> 夜色漸濃，山巒的輪廓如墨染般沉落。崖壁上的棺匣早已隱入厚重的黑暗，仿佛從未存在過。唯有稀疏的星光，偶爾映亮某處巖壁微凹的痕跡，那是舊日懸棺遺落的印痕，像一部被蟲蛀風(fēng)蝕、即將消散的族譜最后殘留的筆跡。它們的存在本身已成為一種無聲的告解:縱然木朽骨銷，那認(rèn)往高處去的執(zhí)念，那以峭壁為梯叩問永恒的姿勢，卻從未真正沉淪過。它們盤踞在歷史的縫隙里，提醒著每一個(gè)駐足仰望的人：生命終將散場，而對意義的追尋，如同懸棺指向的星光，兀自流轉(zhuǎn)，永不停歇。而懸棺人，終將只是一種葬俗的守護(hù)者。</p><p class="ql-block"> 《顏山文學(xué)沙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