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仿寫常被視為創(chuàng)作的初級階梯,甚或被誤解為缺乏獨創(chuàng)性的模仿。然細察之,仿寫實為一種深具智慧的書寫實踐,是寫作者在他人文字森林中辨識路徑,繼而開辟自家天地的必由之路。它非但不是創(chuàng)造力的反面,反而是通往真正獨創(chuàng)的幽徑。</p><p class="ql-block"> 仿寫之首要價值,在于其作為一種精微的閱讀術。欲仿某家文字,必先深入其肌理,解其骨骼,品其氣血。此過程遠勝浮光掠影的閱讀,它要求我們如解剖者般細致入微:何處轉折,何處伏筆,語氣如何起伏,意象如何疊加。魯迅的冷峻,張愛玲的蒼涼,沈從文的樸拙,非經仿寫時的刻意揣摩,不能真正領其神韻。這種領會不僅是智識上的,更是手感上的——仿佛書法臨帖,通過筆墨的重復運動,讓古人的氣韻流淌于自家腕底。</p><p class="ql-block"> 進而論之,仿寫是寫作者掙脫影響的焦慮,確立自我風格的辯證過程。美國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曾言,詩人面對前輩大家時會產生“影響的焦慮”,而強者詩人則以創(chuàng)造性誤讀來突圍。仿寫亦然。初始或亦步亦趨,然在不斷嘗試中,寫作者逐漸分辨何者為他人之特色,何者為自家之聲音。賈平凹早期師法孫犁,卻終成自家樸拙靈怪之風;莫言受馬爾克斯魔幻現實主義啟迪,卻將之高粱地化、山東化。他們正是在仿寫中發(fā)現了自己的不可能與可能,從而實現了創(chuàng)造性背叛。</p><p class="ql-block"> 至于仿寫之實踐方法,可謂層次井然。初級者仿其句式結構,如學習繪畫者之勾勒輪廓;進者仿其語氣節(jié)奏,猶如掌握音樂之韻律節(jié)拍;高階者則仿其神韻思想,此乃最高段的仿寫,近乎古人所謂“奪胎換骨”。切記仿寫非機械復制,須經歷“仿-悟-化”三境。始則惟妙惟肖,繼則心領神會,終則蛻化變形,自成一體。如宋人黃庭堅言:“領略古法生新奇”,真正的仿寫終須走向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p><p class="ql-block"> 然而,仿寫亦有陷阱需警惕。若止步于形似,則易淪為文學之奴,失卻自我面目。清代學者葉燮在《原詩》中批評那種“徒以摹擬為事”的寫作,認為“若徒以效顰效步為能事,曰此法也,不但詩亡,而法亦且亡矣?!惫史聦懕仨氂幸蛔杂X,即一切模仿最終都是為了不模仿,為了找到那個獨屬于己的表達方式。</p><p class="ql-block"> 綜覽古今文章之道,大凡有成就者,莫不經過仿寫之階。王勃“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仿庾信“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卻青出于藍;魯迅《狂人日記》仿果戈理同名小說,卻開中國現代文學新紀元。仿寫不是最終目的,而是通向創(chuàng)作的舟筏。一旦渡過江河,便須舍筏登岸,邁向屬于自己的文學疆土。</p><p class="ql-block"> 在模仿與創(chuàng)造之間,存在一種精妙的辯證。真正的仿寫,乃是對傳統(tǒng)的深情致敬,同時也是對未來的勇敢探索。它要求寫作者既有謙遜的學習態(tài)度,又有叛逆的創(chuàng)新精神。當我們在他人文字中認出自己,或在自己文字中認出他人時,仿寫便完成了它的使命——它讓我們明白,所有創(chuàng)作都是在前人基礎上的重寫,而所有重寫也都是一種新生。</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