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ICU（小說）

ZY

張嬸從長途汽車上下來時，暮色四合。她在昏暗中佇立片刻，定了定神，才辨清馬路對面大樓霓虹燈閃爍的六個字：第一人民醫(yī)院。心頭那塊懸了一路的石頭，咚的一聲，落了地。走到醫(yī)院門口，卻不見兒子的蹤影。張嬸的心又提了起來，慌忙掏出小靈通，屏幕卻一片死寂——沒信號。她急得原地打轉，像熱鍋上的螞蟻。正焦灼間，一個婦人步履匆匆地從醫(yī)院出來，神色焦慮。張嬸如見救星，一把拉住她，問這兒可是第一醫(yī)院，她兒媳在這生孩子，兒子說好在門口等的。她邊說邊從蛇皮袋里摸出兩個紅雞蛋，硬塞過去，央求用手機幫忙打個電話。婦人撥通電話遞過來。張嬸的心沉了下去，兒子在郊縣的第十一醫(yī)院，過去得一個多小時，末班車早沒了。婦人拿回手機，仔細打量了張嬸一番，說十一院遠著呢，這大晚上的，不如先在這兒湊合一宿，她給想想法子。張嬸滿腹狐疑，這陌生人，憑啥幫自己。說著，又對著手話茼說，小張，我是你媽的朋友，今晚我安排她睡，你放心，明天上午一定會去那兒。婦人語速快得像倒豆子，摁了手機，帶著哭腔，說，我是這兒的護工，家里老母親突發(fā)急癥進了縣醫(yī)院，得連夜趕回去，實在找不到人頂班，電話打爆了也沒人應，大姐，你幫值一夜，我付二百。她不由分說，拉著張嬸就往里走。張嬸被她那副天塌下來的樣子震住了，又聽她說實在沒人，心一軟，稀里糊涂跟了進去。她們直奔ICU——重癥監(jiān)護室。婦人把張嬸引到一號床前，指著床上纏滿繃帶的中年男子，就他，車禍快好了，看著點滴，有事按鈴。匆匆交代幾句，便風一般消失在門口。張嬸甚至沒看清她塞過來的錢是什么樣子。張嬸杵在病床邊，腦子一片空白。她不知該做什么，更不懂病人需要什么。她想走，可應承了人家，又覺理虧。她偷偷瞟向旁邊的二號床，周夫人正給枯瘦的老周掖被角，又輕輕按摩他抽搐的小腿。罷了，就一宿，也沒地方去。張嬸認命般杵著，直勾勾盯著繃帶纏身的男子，心里發(fā)毛。過了許久，她才學著周夫人的樣子，笨拙地拉了拉病人身上的薄被。環(huán)顧四周，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這寒意源于ICU的死寂，沉悶得令人窒息。三號床的老周，已是油盡燈枯?？蓍氯绮瘢直成锨嘟铗敖Y，布滿針眼。即使用了藥，雙腳仍不時抽搐，像秋風中掙扎的蘆葦。下午的腦部檢查顯示右腦顳內出血，癲癇持續(xù)，雙腳拍打床板，與床頭心率機、血壓儀單調的嘀嘟聲交織，聽得人頭皮發(fā)麻。周夫人雙眼紅腫，雙手機械地撫著老周抽搐的腿，喃喃低語明兒做完透析，咱就回家，做完透析，咱就回家。張嬸聽著周夫人的啜泣，湊近問她家當家的咋啦。周夫人聲音嘶啞，尿毒癥，前年換了腎，以為熬出頭了，就靠每年吃那抗排斥的藥。張嬸神經一緊，問那藥貴吧。周夫人嘆氣，眼淚又涌上來，說貴啊，醫(yī)生千叮萬囑別去人多地方，兩年不能感冒，老頭犟，在家待不住，唉，染上病毒性感冒了。她嗚咽著，何教授說了，停了那貴藥，炎癥消了，讓明天出院，回老家縣醫(yī)院治，在這兒都耗個把月了。張嬸寬慰她想開點，生死有命。利索地從蛇皮袋掏出兩枚紅雞蛋，遞過去一枚說沾沾喜氣。騰出手倒了杯水喝。她的臉黑里透紅，扎著兩根粗辮。周夫人朝一號床努努嘴，說你運氣好，你那病人，這幾日才消停，剛來時，整夜嚎得跟殺豬似的。張嬸訕訕一笑。兩人一時無話。 初秋夜，暑氣未散盡。月光穿過監(jiān)護室的窗，冷冰冰潑在病床上。窗外梧桐葉沙沙作響，偶有一兩聲蟲鳴，在死寂里顯得破碎。窗玻璃上，兩只壁虎紋絲不動。一陣沙啞的呼喊撕裂了夜的寧靜，小燕，小燕，水。目光投向五號床。床上躺著個年輕小伙，臉色慘白如紙，仿佛涂了層石灰，頭上褐斑點點，剃著光頭。周夫人壓低聲音，白血病。張嬸懊惱地捶了下后腦勺，嘖，我咋這么背，闖進這鬼門關，拉屎都不得安生。周夫人瞥了眼張嬸，又望向五號床，悻悻道你急啥，就頂一宿班，天亮了就能走。我咋辦，他咋辦，還有隔壁手術室那孩子咋辦。張嬸問孩子咋了。才九歲，周夫人說，明天做肝移植，全國首例，好些外國專家都來了。換肝，得多少錢。聽說國家包了，周夫人搖搖頭，不然，農民干八輩子也湊不齊。張嬸卷起袖子，掏掏耳朵，指節(jié)掰得咔吧響，嚯，怪不得進來時瞅見好些嘰里咕嚕說話的醫(yī)生，還有個小日本。一個換了腎，一個要換肝，這白血病也得換啥玩意兒吧，人都快成機器了，啥零件都能拆換，今兒可算開眼了。重癥監(jiān)護室的空氣里，仿佛回蕩著哈姆雷特那絕望的詰問：生，還是死？沙啞的喊聲再度響起，小燕，小燕，水。周夫人趕忙端水過去，說別急，小燕馬上回，她出去一會兒了。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怎么了，我才出去多大功夫，他就撐不住啦。一個穿紅毛衣、牛仔褲的年輕姑娘疾步走進。她拎著個大編織袋，挎著牛仔包，額頭沁汗，明亮的眸子盛滿焦急，右頰一個單邊酒窩，馬尾辮用手帕扎著。她顧不上放東西，俯身把臉貼向小伙子的臉，突然啊地尖叫咋燒成這樣。雙手一軟，蛇皮袋咚地落地。張嬸和周夫人對視一眼，沉默。月光如冷水，靜靜淌過病房地板。初秋的夜風，已帶涼意，吹動白色窗簾，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周夫人打破沉默，說小燕我去拿冰，轉身快步出去。張嬸愣在原地，望著五號床。護士進來，熟練地量體溫，又叫來醫(yī)生。醫(yī)生檢查，開藥。周夫人主動出去取藥取冰。姑娘拿起濕毛巾，輕輕敷在小伙子滾燙的額頭，雙手緊緊握住他無力的手。幽黯的燈光與慘白的月光糾纏，彌漫著詭譎。小伙子的身體在薄被下簌簌發(fā)抖，像正與無形的病魔進行一場無聲的鏖戰(zhàn)。整個病房被無形的緊張和壓抑攥緊。周夫人取來藥和冰袋，她把冰袋小心墊在小伙子頸后，說這法子我懂，我家老頭發(fā)熱就這么降。又遞過一支退熱栓，說姑娘快把這降溫藥給你對象用上。姑娘捏著藥，臉騰地紅了，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周夫人見狀，從姑娘手中回退熱栓，稔熟地把它塞進小伙子的肛門，瞟了姑娘一眼，默默走回老周床邊坐下。她已近崩潰邊緣，心底只剩一絲微弱的念想。她像老周的一道影子，在這吞噬生命的醫(yī)院里，早已感受不到生趣。每次目睹有人病危、離去，心底竟會掠過一絲扭曲的慰藉——至少老周還在。 姑娘凝視著男友，伸出手，更緊地握住他，聲音溫柔而堅定，沒事的，會好的，晚報上登了找骨髓配型的啟事了，你歇歇，我給你念詩。她從床頭柜拿出一本薄薄的詩集，翻開，輕聲誦讀：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緣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淚水漫過姑娘的眼眶，聲音哽咽，再也念不下去。她望向男友，發(fā)現他竟已昏睡過去。她輕輕替他掖好被角，蓋住裸露的腳踝，拭去眼角淚痕，打開編織袋，小心翼翼取出一大包鮮紅的玫瑰。她又拿出兩根細鋼絲，手指翻飛，靈巧地彎成兩個心形，用紅布條纏緊固定，豎在床邊。然后，將玫瑰一朵朵仔細地纏繞上去。一個身形瘦小的少婦急匆匆走進病房，頭發(fā)蓬亂，眼下一圈烏青，前胸干癟，手上還提著件沒織完的毛衣，線頭晃晃悠悠，問小燕你真要結，可想清楚了。姑娘聞聲回頭，眼神關切，問大姐孩子咋樣了。少婦把毛衣往床上一撂，幫著姑娘扎花，說黃疸到頂了，專家說明天手術必須做，不能拖了。嘴里不停勸小燕結婚不是兒戲，要是配型一直找不到，以后的日子可咋熬，再等等吧，不急這一時。姑娘像是沒聽見，岔開話問今兒是你睡走廊，還是大哥。少婦恍然，說醫(yī)生開恩了，今晚他倆都能陪孩子睡。姑娘依舊憂心，聽說就算成了，每年藥費也得五六萬，你們。少婦臉上竟浮起一絲淺淡的喜色，說醫(yī)院說了所有費用免到二十歲，要是這次成了，這是咱中國肝臟醫(yī)學的一個大里程碑。姑娘脫口而出，God bless you。少婦茫然地看著她。夜，濃稠如墨。兩顆鋼絲纏繞玫瑰的心，在病房里灼灼盛放。姑娘看著它們，長長嘆息，擦凈手時，才發(fā)現指尖被玫瑰刺扎破，血珠凝在指尖，宛如一粒細小的紅寶石。秋蟲在皎潔月色下鳴叫得分外整齊。周夫人在躺椅上沉沉睡去，老周斷續(xù)的夢囈，像受傷公牛的哀鳴。少婦與姑娘輕聲道別，那瘦小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滑出監(jiān)護室，向兒子所在的地方走去。張嬸戰(zhàn)戰(zhàn)兢兢，學著白天見過的護士樣子，笨拙地給一號床男子換好尿不濕。又打來一盆溫水，猶豫片刻，還是擰了毛巾，輕輕擦拭他露出的胳膊和臉頰。然后搬個小凳子守在床邊，眼皮都不敢眨。實在撐不住，就趴在冰涼的鐵床沿打個盹，或者把頭靠上同樣冰冷的床架迷糊一會兒?；秀遍g，她夢見孫子在喚她。一陣翻江倒海的絞痛，將張嬸從淺夢中狠狠拽出。她費力睜眼，刺目的天光已然大亮。胃里像有頭野獸橫沖直撞，酸水不停上涌。她再也忍不住，俯身劇烈嘔吐起來。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周夫人大驚失色，顫抖著手，拼命按下呼救鈴。醫(yī)生護士如風般涌入，小心抬起張嬸綿軟的身體放到空床上，爭分奪秒搶救?；璩林?，張嬸只覺無數白影晃動，刺鼻的消毒水味直沖腦門，胃里依舊翻騰，耳邊隱約飄來周夫人焦急的聲音說她餓壞了，是那護工找來頂班的。醫(yī)生一邊指揮搶救，一邊皺眉問護士低血糖休克，快推葡萄糖，補電解質。他環(huán)顧四周，一臉困惑問之前的護工呢。護士快速回答家里急事回老家了，臨時抓了這個頂。醫(yī)生重重嘆了口氣說，胡鬧，不再言語，專注處理張嬸。 晨光如劍，穿透明凈的窗戶，鋒利地刺入重癥監(jiān)護室，驅散夜的沉重，也無情地照亮每一張病床的憔悴和儀器的冰冷反光。五號床床頭，掛著兩顆由玫瑰和百合精心編織的心形花束，幽香浮動?；ㄊ缘拇差^柜上，靜靜躺著一對小小的、閃著微光的金戒指。周夫人已收拾好包裹，正給老周擦臉。老周目光呆滯，語無倫次。周夫人深深看著他，喃喃道老頭何教授說能回家了，急救車備好了，兒子拿輪椅去了。話音未落，兒子已推著輪椅快步到床邊，小心翼翼抱起老周放穩(wěn)，緩緩推出重癥監(jiān)護室。兒子推著輪椅，低聲問那女的是個護工。周夫人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說嗯，虧得在這“鬼門關”里發(fā)現得快，不然餓這一宿就懸了。目光掃過走廊宣傳欄上一張頭發(fā)花白、神情專注的老專家照片，說你看這老大夫，看著就很有本事。兒子看去說那是吳孟超教授，肝膽外科的泰斗，全國頂尖的醫(yī)生。給隔壁小孩主刀的，肯定有他。頓了頓說跟何教授一樣，都是救命的大專家，不過管的零件不同。電梯門開了，他們推著老周進去。門無聲合攏，將三人關在狹小的空間里。一片沉默。一樓到了，電梯門緩緩滑開，外面是嘈雜的門診大廳，人聲、藥味、消毒水味混合著洶涌撲來。他們仿佛瞬間被拋回老周換腎前的世界，只是這次推著輪椅出來，心頭壓著的，是另一番難以言喻的沉重。燦爛的陽光如瀑傾瀉，穿過巨大的玻璃幕墻，在墻壁上濺起一片光斑的漩渦，也明晃晃地打在周夫人疲憊而茫然的臉上，帶著一種被灼傷的刺痛。一個肩扛兩杠三星的軍官，神情肅穆地對幾位黃頭發(fā)的外國專家和幾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說治療小組的方案，必須嚴格執(zhí)行。那瘦小的少婦突然撲通跪倒在地，大顆的淚珠砸在光潔的地磚上，洇開深色的印記，說我替我兒子小強謝謝你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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