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人到中年，總愛在某個安靜的午后，想起兒時的那些事兒。地窨子里的甜、辣面醬里的香，還有娘嘴邊的那些道理，就像灶臺上溫著的老粥，越品越有滋味，勾著我一遍遍地回望。</p><p class="ql-block">一進(jìn)深秋，我爹就會在院子角落挖個長方體的大坑，搭上粗木棒，鋪層玉米秸稈，再蓋層草苫子，留個窄窄的口供人進(jìn)出——這就是地窨子，咱這兒家家戶戶存冬菜的“地下倉庫”。里面碼著生產(chǎn)隊分的大白菜、胡蘿卜、地瓜和大蔥，在我眼里，那哪兒是菜窖啊，明明是藏滿寶貝的童話宮殿。我爹總不讓我們隨便進(jìn)，怕蓋不嚴(yán)漏了冷空氣，凍壞過冬的口糧?？稍坌『耗娜痰米。砍盟D(zhuǎn)身忙活的空當(dāng)，貓著腰溜進(jìn)去，把地瓜、胡蘿卜擺得整整齊齊玩“過家家”，餓了就摸根橘紅色的胡蘿卜，在衣服上蹭蹭泥，咬一口嘎嘣脆，甜汁兒順著嘴角往下淌。大哥那時上初中，說這胡蘿卜有胡蘿卜素和維生素，能防牙齦出血，我聽了就更愛吃了。每天睡前，娘都會洗幾根放在我和二哥枕邊，我們就著煤油燈的微光，一邊嚼著脆生生的胡蘿卜，一邊看書寫字，那沙沙的咀嚼聲和翻書聲，是冬夜里最踏實的響動。</p> <p class="ql-block">娘常喊我下地窨子取胡蘿卜做飯，我每次都跟貓抓似的躥進(jìn)去，沒一會兒就拾滿一籃子，娘在上面用鉤子勾著籃把，一下下提上去。不消片刻，廚房里就飄起胡蘿卜湯的香——她把胡蘿卜切了段，跟泡脹的黃豆一起下鍋，粥燒開了倒面糊糊，攪得勻勻的，再燒開，一碗碗暖乎乎的湯就端上桌。喝一口渾身熱乎，是咱冬天最常喝的家常味。只是有時我和二哥會惹爹生氣，學(xué)著《地道戰(zhàn)》的樣子在地窨子里“射擊”“投彈”，把菜弄亂，最后免不了挨頓“竹筍炒肉”。我還偷偷把胡蘿卜切成“小汽車”“小房子”，在里面編童話故事，樂得手舞足蹈，卻不敢讓爹知道，怕他說我們糟蹋糧食?，F(xiàn)在大棚蔬菜遍地都是，再不用地窨子存菜了，可我總想起那個黑漆漆的小空間，想起里面藏著的快樂，心里暖烘烘的。</p> <p class="ql-block">除了胡蘿卜湯，娘做的辣面醬是刻在我骨子里的味道。小時候家里窮，窩窩頭就咸菜是常事兒，娘為了讓我們多吃兩口飯，總變著法兒琢磨吃食，辣面醬就是她的拿手活。做醬得用魚咸腸——殺魚時的內(nèi)臟，去掉臟東西和苦膽，洗干凈放進(jìn)瓦罐腌著，積少成多，這可是醬里最特別的鮮。每次做醬，娘先在鍋里倒點豆油，把魚咸腸和辣椒末炒出香味，添上清水，等熱氣冒起來，就一點點撒高粱面，邊撒邊攪，生怕起疙瘩。面糊從稀變稠，咕嘟咕嘟冒泡泡，我總湊在灶臺邊問：“娘，鍋里咋老冒泡呀？”娘笑著說：“是面糊糊在‘罵’呢，嫌里面太熱太辣啦。”</p><p class="ql-block">醬一做好，滿屋子都是香。就著它，我能多吃一個紅面窩頭，全家人吃得滿頭大汗，娘看著我們，臉上的笑就沒斷過。我還總在醬里吃到梭魚的肚臍，圓圓的，一邊扁一邊鼓，中間有個小孔，嚼著有股特別的鮮，舍不得咽，在舌頭上滾幾圈才慢慢吃下。后來日子好了，好吃的多了，辣面醬漸漸淡出餐桌。等我再想回味這味道時，娘已經(jīng)不在了。在飯店也吃過辣面醬，里面放的是肉丁，比魚咸腸金貴，可咋吃都沒有娘做的香。每次想起辣面醬，眼前就浮現(xiàn)娘站在灶臺前的樣子——藍(lán)色的火苗舔著鍋底，鍋里飄著熱氣，她還時不時扭頭提醒：“離遠(yuǎn)點，小心燙著！”那一碗樸素的醬里，藏著娘的愛，藏著那個年代最踏實的幸福。</p> <p class="ql-block">娘不光會做吃的，更教會我咋做人。她常說：“人這一輩子，可不能走錯路，一腳錯了百腳歪?！贝謇镉腥艘蛲当I受罰，娘就拿這事告誡我們：“一步走歪了，以后想改難，別人看你的眼神也不一樣。‘小時偷針，長大偷金’，咱可不能落壞名聲。”我小時候嘴饞，想偷摘鄰居家的棗，娘立馬拉住我，又把這話跟我說了一遍，讓我記牢本分。</p><p class="ql-block">后來我當(dāng)民辦教師，見別人嫌工資低跳槽，心里也犯嘀咕，想讓娘幫我找新工作。娘勸我：“孩子，干一行得愛一行，別這山望著那山高。踏踏實實把手里的事做好，總會熬出頭的?！蔽衣犃四锏脑挘料滦慕虝?，后來也真有了好結(jié)果。娘還教我說話要懂分寸：“話就像開山的虎，鼻子底下不是有嘴嘛，有啥好怕的！”她自己就會跟人打交道，家里窮時四處借錢，總能把話說得暖人心，人家也愿意幫襯。我小時候內(nèi)向，見了生人不敢說話，娘就鼓勵我：“見了老人叫大爺大媽，見了年紀(jì)大些的叫大哥大姐，嘴甜不吃虧?！彼€說：“你把腰桿子挺直了，別人才不會小看你。”我以前總覺得自己不如人，娘就掰著手指頭數(shù)我的好：“你寫字、作文、體育都好，老師不也?？淠懵铮瑒e自己先把自己看扁了?！?lt;/p><p class="ql-block">娘講的道理，沒有啥大空話，句句實在。她還說“答應(yīng)別人的事就得做到，別光嘴上吹牛”“撿到東西得還給人家，人做啥事兒，天看著呢”。這些話，我記了一輩子。如今娘不在了，可她的聲音總在我耳邊響著，她教我的道理，成了我做人的準(zhǔn)則，成了家里的傳家寶。</p> <p class="ql-block">過去的時光走遠(yuǎn)了，可地窨子的暖、辣面醬的香、娘的那些道理，都牢牢刻在我心里。它們告訴我，快樂從來不是看日子多富裕，而是要有一顆熱愛生活的童心，一份懂得感恩的真心?，F(xiàn)在日子好了，我還常想起那些舊時光，想起爹娘的愛——它們就像冬日里的暖陽，照亮我往后的路，讓我總能笑著面對生活，珍惜眼前的每一份幸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