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吉林，追尋足跡

一枝筆

晨光未現(xiàn)，我已起身。這日凌晨三點鐘的光景，窗外尚是漆黑一片，只遠處一二星燈火，頑強地抵抗著這無邊的黑暗。我于黑暗中摸索著起身，竟有些恍惚——今日終要踏上東北的土地，完成那拖延了二十年的約。沐浴之時，水聲在寂靜中格外分明。水流溫?zé)?，沖刷著身體，亦沖刷著內(nèi)心的塵埃。這凈身的儀式，我做得極慢，仿佛每一步皆有其深意。鏡中之人，眼角已爬上細紋，頭發(fā)也花白了許多。人生過半，方第一次赴東北之地，心中不免泛起復(fù)雜情緒。下樓時，開車來到五弟家，三弟與五弟——黃玉的父親——已在客廳等候。五弟面上掛著不舍與驕傲交織的神情，三弟則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只眼中多了幾分期待。“二哥，都準(zhǔn)備好了，啥時出發(fā)？”五弟問道。我點頭：“只等黃玉了?！?lt;/span>黃玉從宿舍出來時，穿著一身新衣，眼睛里閃著十八歲少女對遠方的憧憬。她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個不大的箱子，兩個手提袋，裝著一個年輕人對大學(xué)生活的全部想象。“都齊了？”我問她。“齊了，二爸?！彼曇羟宕?，宛如晨鳥初鳴。我們將行李裝上車——不是那輛伴我多年的奔馳，而是我的新油電車。它將在接下來的兩天里，載著我們四人，奔馳兩千公里，從華北平原奔赴東北黑土地。車子駛出小城時，天剛蒙蒙亮。我握著方向盤，感受著引擎平穩(wěn)的振動，忽然想起船廠馬達天導(dǎo)師的經(jīng)歷。“你們可知，老人家當(dāng)年去齊齊哈爾，坐的是木輪牛車?！蔽掖蚱屏塑噧?nèi)的寂靜。三弟轉(zhuǎn)過頭來：“聽阿訇們講述過，走了半個多月？”“整整四十天?！蔽艺f，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導(dǎo)師年輕時的模樣，“那時他被充軍到齊齊哈爾，但他只到達吉林。沒有汽車，更沒有高速公路，只能坐一輛牛車，慢慢晃過去。”黃玉好奇地探身向前：“船廠太爺為何不坐火車呢？”“那時鐵路尚未完全修復(fù)，他也沒有乘坐的資格”我解釋道，“況且他隨身只有兒子陪同，牛車雖慢，卻能直接從蘭州到齊齊哈爾?！?lt;/span>五弟感慨道：“如今咱們開車去，兩天即到。時代真是不一樣了?！?lt;/span>是啊，時代不一樣了。我注視著前方平坦開闊的高速公路，想起馬導(dǎo)師描述的顛簸土路；感受著車內(nèi)空調(diào)恒溫的舒適，想起他經(jīng)歷的日曬雨淋；看著導(dǎo)航屏上精確的路線規(guī)劃，想起他每天徒步百余里，脖子掛著大木牌，義無反顧地朝著天定的方向。他老人家是我們的導(dǎo)師，一個滿腹經(jīng)綸卻又謙遜溫和的老人。他的一生給我們研究東北民族文化和宗教歷史創(chuàng)造了價值，回回民族對吉林拱拜有著特殊的感情。“吉林拱拜啊，那是個特殊的地。不單是宗教場所，更是文化的交匯點，是歷史的見證者。我曾經(jīng)許諾要帶父親去一次，卻因為父親突然病倒而未能成行。臨終前，他握著我的手說：“有機會一定要去吉林拱拜看看，替我點上一炷香。”這個承諾，我埋在心里十年了。今天，給父親念過十年的鎖兒，我和兩個弟弟帶著侄女出發(fā)了。中午時分，我們在服務(wù)區(qū)休息。黃玉像只快樂的小鳥，拉著五弟到處逛，買了不少零食。三弟和我坐在長椅上，看著南來北往的車輛。“二哥，你最近睡眠可好？”三弟忽然問道。我笑了笑：“還是老樣子，睡不踏實。想著這趟旅程，更是連著幾晚沒睡好?！?lt;/span>“是為了黃玉上學(xué)，還是為了給太爺上墳的心愿？”“皆有?！蔽彝h處起伏的山巒，“更多是想起他老人家當(dāng)年的坎坷人生對我們的教誨。人常說，人生如行路，重要的不是目的地，而是路上的風(fēng)景和感悟?！?lt;/span>三弟點頭：“他老人家是個令人敬佩的智者?！?lt;/span>繼續(xù)上路后，黃玉睡著了，頭靠在五弟肩上。五弟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頭發(fā)，眼中滿是不舍。我知道，他雖然舍不得女兒遠行，卻更希望她展翅高飛。傍晚時分，我們進入遼寧境內(nèi)。地貌明顯變化，山勢更加陡峻，平原愈加開闊。路旁的白樺林筆直挺拔，葉子已經(jīng)開始泛黃。秋意在這里比家鄉(xiāng)濃得多。“看，那邊有片向日葵田！”黃玉醒來，指著窗外驚呼。金黃的向日葵向著西斜的太陽，形成一片金色的海洋。我們不由得放慢車速，欣賞這難得的景色。“船廠太爺最喜歡農(nóng)作物了。”我輕聲說，“他說向日葵總是面向陽光，就像人應(yīng)該永遠面向希望?！?lt;/span>五弟感嘆道：“這次去吉林拱拜，一定要代表整個家族好好做個長讀哇祈禱，認認真真上個墳?！?lt;/span>夜幕降臨時，我們本該開始下高速找了家旅館休息，為了趕路加了兩個小時的班。晚飯沒地方吃，只能將就。東北的夜風(fēng)已帶涼意，吹在臉上格外清爽。“二爸，船廠太爺是個什么樣的人？”黃玉忽然問道。我想了想，說：“他是個博學(xué)而又謙遜的人。一生研究宗教的偉人，卻從不炫耀；培養(yǎng)了許多學(xué)生，卻總是說'教學(xué)相長'。他對東北文化有著深刻的影響和對東北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lt;/span>“所以您一定要去吉林拱拜，完成對他的心愿？”“是的，但這不只是為了他，也是為了我自己?！蔽彝h處閃爍的燈火，“有些地方，只有親身到達，才能理解其中的意義；有些承諾，只有真正履行，才能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lt;/span>黃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年輕人總是活在當(dāng)下，難以完全理解時間積淀下來的情感重量。次日一早，我們繼續(xù)趕路。越往北行，秋意越濃，路旁的白樺林幾乎淡淡變金黃，在晨光中閃著耀眼的光芒。中午時分，我們終于進入吉林省界?？吹健凹謿g迎您”的路牌時，我心中涌起一陣激動。二十年的等待，終于踏上了這片土地。根據(jù)導(dǎo)航，我們先前往吉林外國語大學(xué)。校園很漂亮，融合了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建筑風(fēng)格。報到注冊處人頭攢動，到處都是像黃玉一樣滿懷期待的年輕面孔和他們的家人。辦理完所有手續(xù)，把黃玉送到宿舍安頓好，已是下午三點多。五弟幫女兒整理床鋪，三弟幫她購置生活用品，我則站在陽臺，看著這個即將陪伴黃玉四年的校園。“二爸，您覺得我會喜歡這里嗎？”黃玉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不僅會喜歡，還會愛上這里。”我微笑著說，“東北的黑土地有種特殊的魅力，能讓人扎根生長?！?lt;/span>一切安排妥當(dāng)后，我們告別黃玉。小姑娘眼睛紅紅的，卻強忍著沒哭出來。“好好學(xué)習(xí)，假期?；丶摇！蔽宓軗肀畠海曇粲行┻煅?。走出校門，我們?nèi)嘶氐杰嚿?。接下來的行程，才是這趟旅程的核心——前往吉林拱拜。我設(shè)好導(dǎo)航，距離不算遠，約莫一小時車程。越是接近，心跳得越快。三弟似乎察覺了我的緊張，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二哥，看人家會感到欣慰的?！?lt;/span>我點頭，卻說不出來話來。道路逐漸變得熟悉，雖然我從未來過，但根據(jù)有關(guān)資料的描述，每一處轉(zhuǎn)彎，每一個地標(biāo)，都仿佛曾經(jīng)在夢中見過。終于，導(dǎo)航提示目的地就在前方。我減慢車速，看見遠處一座古樸的建筑群，青磚灰瓦，古樹參天，那就是吉林拱拜了。停好車，我站在門前，久久沒有進去。這一刻我等了二十年，真到了眼前，反而有些怯步。五弟和三弟靜靜地站在我身后，給我空間和時間。深呼吸幾次，平復(fù)心緒，我才邁步走進。拱拜院內(nèi)寧靜莊重，只有我們幾個訪客，大家都很安靜，尊重這份神圣。我們按照指示沐浴凈身，然后緩緩走向主殿。每一步都踏得鄭重，仿佛踩在時間的脈搏上。在主殿前，一位年輕的工作人員在屋內(nèi)向我們揮揮手。得知我們遠道而來，我們到處尋找拱拜的歷史和文化。我認真地探究，在探究中追憶，這些問題已經(jīng)在我心中沉淀了數(shù)十年。參觀結(jié)束后，我猶豫了一下，詢問相關(guān)人員：“請問您這里有沒有關(guān)于八九十年代的記錄？對導(dǎo)師馬達天老人家當(dāng)年來這里的研究，我想看看能否找到一些信息?！?lt;/span>工作人員略顯驚訝：“您說的是研究東北民族文化？船廠老人家？”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是的？”“沒有”工作人員臉上露出笑容，“我們只保留著一些前輩筆記和遺墨?！?lt;/span>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三弟和五弟也圍了上來，臉上寫滿期待。工作人員帶我們來到側(cè)殿，取出一本厚重的冊子。紙頁已經(jīng)發(fā)黃，墨跡也有些褪色，但字跡仍可辨認。我一頁頁仔細翻看，尋找導(dǎo)師的筆跡。突然，三弟指著其中一頁：“二哥，看這個！”那是熟悉的字跡，比我現(xiàn)在記憶中還要年輕許多。“今日至此，研究頗有收獲。吉林拱拜實為文化寶庫，值得深入研究。——一九九五年秋”接著又是一段：“帶學(xué)生三人至此講解，年輕一代對傳統(tǒng)文化之興趣令人欣慰?！痪啪虐四甏骸?lt;/span>我一行行讀著，仿佛聽到馬老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工作人員又取來一個檔案盒，里面竟然是馬老師捐贈的一些研究筆記復(fù)印件。“馬教授說這些資料應(yīng)該留在這里，供后人參考。”工作人員解釋道。我翻開一頁筆記，上面是馬老師工整的字跡，記錄著吉林拱拜的建筑特色和文化意義。我的眼睛濕潤了，這些筆記上的內(nèi)容，馬老師曾經(jīng)在課堂上講解過，如今在原址看到原始記錄，有種奇妙的穿越感。“我可以在這里點上一炷香嗎？”我問工作人員。“當(dāng)然可以，請隨我來。”我們來到偏殿，工作人員準(zhǔn)備好香火。我接過三炷香，點燃后鄭重地捧在手中。“老人家，我來了?！蔽以谛闹心睿皫砹四鷮止鞍莸乃寄?，也帶來了學(xué)生對您的感恩?！?lt;/span>香煙裊裊升起，帶著我的思念飄向遠方。我相信，他老人家一定能感受到。上墳完畢，我在留言冊上寫下：“導(dǎo)師馬達天追隨者葉哈雅至此，代家完成夙愿，感恩傳承。——二零二五年秋”合上留言冊，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圓滿。走出側(cè)殿，我在院內(nèi)慢慢走著，感受導(dǎo)師曾經(jīng)感受過的氛圍，看他曾經(jīng)看過的風(fēng)景。五弟和三弟跟在身后，默默陪伴。我知道，他們也在以自己的方式理解這段旅程的意義。在拱拜后院，有一片白樺林，秋日的陽光透過金黃的葉子灑下斑駁的光影。我想起老人家曾經(jīng)在這里的一幕。我們沿著林間小路慢慢行走，腳下是厚厚的綠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在這寧靜的氛圍中，時間仿佛慢了下來。“二哥，船廠的墓地怎么在這里？”五弟忽然問道，聲音很輕，仿佛怕打破這份寧靜。我想了想，說：“你看過張承志先生有關(guān)的流放充軍的文章嗎？就是指的船廠從蘭州流放到這里。”三弟接話道：“父親也常常在九月初六紀(jì)念奶奶。以后還是按父親的腳步走，一舉兩得?！?lt;/span>陽光明媚，灑滿大地。我們該離開了。走出拱拜前，我回頭再看一眼這座承載著太多記憶的建筑，心中充滿感恩。回程路上，我開得不急不躁。陽光暉灑在黑土地上，泛著金色的光芒。我們?nèi)撕苌僬f話，各自沉浸在思緒中。手機響起，是母親給黃玉打來的電話。“你們到了嗎？怎么樣？”她的聲音充滿關(guān)切。“到了，很好，墳上完了?！蔽液唵沃v述了一遍經(jīng)過。黃玉在電話里驚嘆不已：“太神奇了！我第一次來這里，很滿足?！?lt;/span>我微笑著說，“太爺一定會很高興的?！?lt;/span>掛斷電話，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每個人都是一根紐帶，連接著過去與未來，傳承著文化與精神。從太爺?shù)礁赣H，從我到黃玉，這種傳承看不見摸不著，卻真實存在，如同黑土地下的暗流，滋養(yǎng)著生命與智慧。那晚，我們住在吉林市區(qū)的旅館。我睡得格外香甜，夢中見到了馬老師，他站在吉林拱拜的白樺林中，向我微笑點頭。次日清晨，我們踏上了回歸的旅途。回程的兩千公里，感覺比去時短了許多。或許是因為心愿已了，內(nèi)心輕松；或許是因為理解了旅程的意義，不再焦慮。經(jīng)過服務(wù)區(qū)休息時，我看到一對老夫婦，開著一輛老舊的面包車，車上堆滿了行李。交談中得知，他們是去看望遠在千里之外的孫子。“雖然車不好，路又遠，但想到能見到孫子，什么累都值了?！崩舷壬χf。我深受觸動。無論坐的是牛車還是奔馳，那份親情與牽掛從未改變。科技的進步讓距離縮短，但無法替代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情感連接。回到家鄉(xiāng)，已是深夜。打開行李時，我發(fā)現(xiàn)黃玉悄悄塞進我包里的禮物——一個手工制作的書簽，上面畫著我們的車和吉林的風(fēng)景。背面寫著：“謝謝二爸，這兩千公里的旅程，我會永遠記得?！?lt;/span>我笑了笑，將書簽夾在筆記復(fù)印件中。沐浴更衣后，雖疲憊卻無睡意，我翻開日記本，記錄下這次特殊的旅程：“癸卯年秋，與三弟、五弟同行，送侄女黃玉赴吉林上學(xué)，兼完成導(dǎo)師馬達天教授遺愿，赴吉林拱拜追念。往返四千里，歷時四日。自凌晨凈身始，至深夜歸家止，一路思緒萬千。 憶導(dǎo)師昔年坐木輪牛車去齊齊哈爾，一路艱辛，四十日方達。今駕奔馳，兩日即至吉林。時代變遷，交通之便利前所未有。然物質(zhì)雖豐，情意未減；速度雖快，初心未改。于凈地得見導(dǎo)師昔日之遺跡，感慨系之。宗教情感，文化傳承，皆系于此行。黃玉自此在吉求學(xué)，乃又一重緣分。人生路遠，惟愿不忘初心，常懷感恩。無論坐牛車還是駕奔馳，皆當(dāng)珍惜途中風(fēng)景與人事。蓋因旅途之意義，非僅在于目的地，更在于行者之心靈體驗與成長?！?lt;/span>合上日記，天邊已泛白。新的一天開始了，而人生的路程，還在繼續(xù)。我站在窗前，望著遠處蜿蜒的道路，忽然明白：每個人都在路上，以各自的方式奔馳著。有的追求速度，有的注重過程；有的向往遠方，有的眷戀故土。而所有這些旅程，無論長短快慢，最終都會成為我們生命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從木輪牛車到奔馳汽車，改變的只是載體；而不變的，是那顆永遠在路上的心，是那份代代相傳的情，是那種對文化根源的追尋與堅守。這次奔馳在吉林路上的旅程，不僅連接了兩地，連接了師生，連接了家族，更連接了過去與未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而這一切，都將隨著車輪的轉(zhuǎn)動，繼續(xù)向前，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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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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