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昨天暮色將近時抵達韓城,夜游古城未能清晰見其全貌,又因意外得遇惜字塔,我們早起再游古城。早秋時節(jié)天清氣朗,腳下是經(jīng)年的石板路,眼中是千年的民間煙火。這座城終究是不同的,不似其它古城那般商業(yè)氣息嚴重,這里依舊住著百姓人家。沒有招搖的酒旗,沒有同質(zhì)化的銀器鋪子,只余磚雕門墩上蹲著的石獸,靜看老嫗端著粗瓷碗坐在門檻上用早飯。</p><p class="ql-block"> 晨霧未散的石板路是最溫柔的向導,每道裂痕里都沉淀著明清的雨、民國的霜。行至東門,琉璃照壁是最驚艷的相遇,驀然撞入眼簾,色彩斑斕,美侖美奐。朱紅的底子上,松鶴牡丹在晨露里舒展,藍綠的彩釉歷經(jīng)千百年仍鮮妍如昨,像誰把彩虹揉碎了,再精心砌成一堵會呼吸的墻。城隍廟前的"彰善癉惡"四個榜書大字筆力千鈞,墨色里浸著古人的熱望,恍惚能看見當年知縣懸筆時的正色,聽見他訓誡里藏著的溫良:"善要彰得透亮,惡要懲得明白。"再往前是兩座牌樓,古牌樓雙闕相望,“保安黎庶”的承諾與“監(jiān)察幽明”的威儀,原是穿越幾百年的守護契約。橫匾被風雨磨得溫潤,倒像是老祖父的手掌,撫過每一寸歲月的紋理,把"平安"二字刻進每片瓦當、每道磚縫。訴說著千百年來國泰民安的期許,悠悠往事。</p><p class="ql-block"> 漫步在街中,看著左右兩邊古老的民間建筑,仿佛穿越一般。最念的還是那座惜字塔。它立在"廿四聲"咖啡店的左手邊,那座昨夜暮色中驚鴻一瞥的敬字爐。青磚砌就的六角形塔身,焚字孔洞似文人微瞇的眼,曾見證多少染墨的殘箋在此化作青蝶飛舞。與秋香漫談間,忽覺塔周飄落的花葉,皆似寫滿小楷的金箔。飛檐上落著新晴的陽光,像位穿舊衫的老者,守著一城的晨昏。風過處,咖啡香混著水牌的銅鈴響,竟生出幾分禪意。秋香把一碗花椒黑酸奶遞給我,灰白的漿體里浮著星星點點的紅,是韓城的花椒在跳舞,辣是藏在溫柔里的,像這方水土的性格,濃烈卻不灼人。我們坐在咖啡店門口的搖椅上,望著塔影慢慢爬過青石板,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說昨夜夢里的桂樹,說明年春天的新茶,說等老了要在這樣的老巷里尋間院子,種半架葡萄,養(yǎng)一只花貓,得一人心看日出日落,等雪落滿惜字塔的飛檐,盡享余生煙火。</p><p class="ql-block"> 午后的陽光漫過車窗,我們已到了白水史官鎮(zhèn)。倉頡廟的門環(huán)上凝著銅綠包漿,卻掩不住滿院的清寂。五千年前的手植柏虬結的枝干如青銅鑄就,樹皮上的裂紋里藏著歲月的密碼,風過時,滿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老者在低誦,那些刻在龜甲上的文字,那些寫在竹簡上的詩行,原來都曾在這片土地上生長。老戲樓還保持著舊年的模樣,雕花的木柱上落著細塵,卻依稀能看見當年唱《倉頡造字》時的熱鬧:水袖翻飛,鑼鼓鏗鏘,連空氣里都浮動著戲子的脂粉香與觀眾的叫好聲。最妙的是柏樹園與碑林的對話:古柏的影子覆在石碑上,像時光在蓋印章;新刻的碑文又沿著古柏的脈絡生長,像年輕人在向長者請教。金石鏗鏘與樹語婆娑,原是文明不曾斷絕的和弦。我站在"倉圣梁"下,懂了什么叫"古今同輝"——有些東西,從來沒有真正老去。想起年初雪閉廟門時,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雪花落進領口,那時便許了愿:"待得春歸,定要再來給您叩個頭。"如今再秉虔誠之心,持惜字會手旗,三拜九叩。心愿得償,連風里都飄著甜絲絲的滿足?;秀币娦轮焐训氖饭僖灾ΥP,在沙地上劃出照亮華夏的第一道文明閃電。</p><p class="ql-block"> 離別的時刻來得很輕。我們站在廟門口,看陽光把柏影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條通往遠方的路。風里有新燃的香,混著古柏的氣息,那是人間與神靈的絮語。</p><p class="ql-block"> 車輪再次轉動,韓城的燈火已在身后漸次亮起,像撒在黑絲絨上的星子。倉頡廟的手植柏在風中揮手,把我們的心愿帶向更遼闊的遠方。想來中華文脈從來如此,在韓城煙火里煨著,在惜字塔中燃著,更在倉頡廟的柏葉間蒼翠著,終化作十三朝古都檐角連綿的琉璃月光——下一站夢里長安。有些旅程的意義,不在終點,而在那些被時光溫柔包裹的瞬間——是石板路上的晨光,是惜字塔下的酸奶香,是古柏葉間的私語,是老戲樓的余音。它們會在記憶里發(fā)酵,變成歲月里最醇厚的酒,等我們在某個起風的夜晚,輕輕啟封,與往事對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