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傳奇·第八章先天變·塵埃落定

曹靜國

美篇號 48314570 　　夜露浸透了長安西市的青石板，七月初三的風(fēng)裹著暑氣里的最后一絲燥熱，掠過太平公主府邸朱紅的飛檐。府內(nèi)不同于尋常深夜的靜謐，廊下每隔三步便懸著一盞琉璃燈，燭火被穿堂風(fēng)卷得微微晃動，將廊柱上“麒麟獻(xiàn)瑞”的浮雕映得忽明忽暗，也照亮了角門后隱在陰影里的甲胄反光——五百私兵的靴底壓著青磚，連呼吸都刻意放輕，唯有竇懷貞腰間的玉佩偶爾碰撞，在寂靜中濺起細(xì)碎的聲響。 太平坐在內(nèi)室的窗邊，紫檀木書案上攤著一疊泛黃的詩稿，是薛紹當(dāng)年在終南山隱居時寫的。她指尖捻著一張素箋，上面“松間明月照，石上清泉流”的字跡清雋，墨色雖淡，卻仍能看出落筆時的溫潤。窗外的石榴樹今年結(jié)得格外繁盛，枝椏垂到窗欞邊，暗紅的花瓣被風(fēng)卷著落在詩稿上，像極了三十年前，她與薛紹在洛陽上陽宮初見時，落在他青衫上的那片海棠。 “公主，竇大人在外間候著，問是否要再清點一遍兵器?！笔膛餍妮p聲進(jìn)來，手里捧著一件銀狐裘——雖已是七月，太平卻總說夜里涼，這是薛紹生前為她親手挑選的，毛峰蓬松得能接住月光。 太平?jīng)]有抬頭，指尖順著詩稿上的墨跡慢慢滑過，像是在觸摸那些早已逝去的晨昏：“告訴他，不必急。陛下那邊……總要等五更的梆子響了才會有動靜。”她聲音很輕，尾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眼角的細(xì)紋在燭火下若隱若現(xiàn)——這些年，她鬢邊的白發(fā)添了不少，卻仍習(xí)慣用赤金嵌珍珠的發(fā)釵挽著發(fā)髻，像極了她的母親武則天當(dāng)年的模樣。 明心將銀狐裘搭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書案一角的玉玨上。那是塊羊脂白玉雕成的同心結(jié)，邊緣被摩挲得光滑溫潤，是薛紹迎娶太平時的聘禮。當(dāng)年太平被冊封為鎮(zhèn)國太平公主，出嫁那日，薛紹親自為她系在腕間，笑著說：“愿與公主同心，歲歲如今朝?！笨烧l曾想，不過十年，薛紹便因謀逆罪被投入天牢，最后死在冰冷的獄石上。 “公主，夜深了，您要不要歇息片刻？”明心看著太平蒼白的側(cè)臉，忍不住勸道，“明日……還有大事要做。” 太平終于抬起頭，眼底映著燭火的光，像兩簇跳動的星：“明心，你還記得那年在洛陽，我和阿母去龍門石窟禮佛，你偷偷摘了朵牡丹給我嗎？”她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里帶著幾分懷念，“那時你才十歲，梳著雙丫髻，手里的牡丹沾著露水，說要給我做胭脂。” 明心愣了愣，隨即點頭：“奴婢記得。后來陛下還笑您，說公主殿下怎么跟個小丫頭似的，喜歡這些花草?！?lt;/p> “是啊，那時多好。”太平輕輕嘆了口氣，拿起書案上的玉玨，套在腕間，“阿母總說，我是她最疼的女兒，要讓我享盡世間榮華?？伤恢?，我想要的，從來不是什么公主的尊榮，不過是像尋常女子一樣，有個能陪我看花開、聽雨落的人?！彼讣饽﹃瘾k上的紋路，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薛紹走后，我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日子了?？珊髞聿虐l(fā)現(xiàn)，連阿母留下的這江山，我都守不住?！?lt;/p> 就在這時，府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是兵器碰撞的脆響，打破了深夜的寧靜。太平猛地站起身，推開窗欞——只見府外的街道上燃起了熊熊火光，紅色的火焰舔著夜空，將半邊天都染成了橘紅色。無數(shù)身著明光鎧的禁軍舉著長矛，正朝著府邸的大門沖來，為首的那人身披黑甲，腰間掛著鎏金虎頭槍，正是玄宗身邊最得力的將領(lǐng)王毛仲。 “公主！是禁軍！他們提前來了！”明心驚呼出聲，伸手想去關(guān)窗，卻被太平攔住。 太平站在窗前，風(fēng)將她的裙裾吹得獵獵作響，她看著那些沖過來的禁軍，目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知道了。”她轉(zhuǎn)頭看向明心，語氣依舊溫和，“去把我那件綠裙子拿來——就是初見薛紹時穿的那件，碧色羅紗的，上面繡著纏枝蓮的?！?lt;/p> 明心愣住了，眼眶瞬間紅了：“公主！現(xiàn)在不是……” “快去。”太平打斷她，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想穿那件裙子，去見他?！?lt;/p> 明心咬了咬唇，轉(zhuǎn)身快步走向內(nèi)室的衣箱。那件綠裙子被太平珍藏了三十年，每年都要拿出來晾曬，羅紗依舊柔軟，上面的纏枝蓮繡紋依舊鮮亮，只是腰圍處被改小過幾次——這些年，太平瘦了不少，尤其是薛紹死后，她常常幾日不進(jìn)食，只靠茶水度日。 　　太平重新坐回書案前，將薛紹的詩稿一頁頁疊好，放進(jìn)錦盒里，又在錦盒上系了根紅繩——那是她當(dāng)年給薛紹系平安符用的紅繩，顏色雖已褪成淺粉，卻依舊完好。她做完這一切，才接過明心遞來的綠裙子，慢慢換上。 羅紗貼在身上，帶著一絲涼意，讓太平想起了初見薛紹的那個春日。那天洛陽上陽宮的海棠開得正好，她穿著這件綠裙子，躲在海棠樹后，偷看阿母與大臣議事。忽然，一個身著青衫的少年從廊下走過，手里拿著一卷書，陽光落在他的發(fā)梢，像鍍了層金。她一時看呆了，不小心碰掉了枝頭的海棠花，少年聞聲轉(zhuǎn)頭，朝她溫和地笑了笑——那一笑，便讓她記了一輩子。 “公主，禁軍已經(jīng)到大門了！王將軍在外面喊話，讓您出去投降！”外間傳來侍女慌張的聲音。 太平站起身，對著銅鏡理了理裙擺。鏡中的女子雖已年近五十，卻依舊風(fēng)姿綽約，碧色的羅紗襯得她膚色雪白，腕間的玉玨在鏡中泛著瑩潤的光。她轉(zhuǎn)過身，對明心說：“你去告訴王毛仲，我在正堂等他。” 明心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公主！奴婢跟您一起去！” 太平扶起她，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傻丫頭，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我死后，你就離開長安，找個沒人認(rèn)識你的地方，嫁人生子，好好過日子?！彼龔耐箝g解下玉玨，塞進(jìn)明心手里，“這個你拿著，就當(dāng)是我給你的念想。” 明心攥著玉玨，指尖冰涼，卻怎么也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個勁兒地?fù)u頭。 太平不再多言，轉(zhuǎn)身朝著正堂走去。廊下的琉璃燈依舊亮著，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青磚上，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穩(wěn)，仿佛不是走向末路，而是走向一場早已約定好的重逢。 正堂里的燭火比內(nèi)室更亮，八盞盤龍燭臺將整個廳堂照得如同白晝。太平坐在正中央的紫檀木椅上，雙手放在膝上，目光平靜地看著門口。很快，沉重的腳步聲傳來，王毛仲帶著一隊禁軍闖了進(jìn)來，長矛的尖端對著太平，卻在看到她的模樣時，不約而同地頓住了。 太平穿著碧色羅紗裙，坐在燭火下，腕間雖沒了玉玨，卻依舊透著一股從容的貴氣。她的頭發(fā)沒有凌亂，赤金嵌珍珠的發(fā)釵穩(wěn)穩(wěn)地挽著發(fā)髻，眼角的細(xì)紋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王毛仲握著虎頭槍的手緊了緊，他見過無數(shù)陣仗，卻從未見過有人在這樣的絕境里，還能如此鎮(zhèn)定。 “太平公主，陛下有旨，你勾結(jié)竇懷貞等人謀逆，罪證確鑿，現(xiàn)賜你自盡，以正國法。”王毛仲的聲音很沉，卻不敢直視太平的眼睛——他小時候曾在宮中當(dāng)差，見過太平公主帶著皇子們在御花園里放風(fēng)箏，那時的她，笑起來像春日的陽光，溫暖得能融化冰雪。 太平聽到“自盡”兩個字，沒有絲毫意外，反而輕輕笑了笑：“王將軍，麻煩你告訴陛下，我太平這一生，愛過，恨過，爭過，也輸過，沒什么遺憾的。只是我終究……還是要去見阿母了。”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王毛仲身后的禁軍身上，“還有，竇懷貞的五百私兵，都是尋常百姓家的孩子，若他們愿意投降，還請陛下饒他們一命?！?lt;/p> 王毛仲愣了愣，隨即點頭：“末將一定轉(zhuǎn)告陛下?！?lt;/p> 太平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銀瓶，里面裝著鶴頂紅——這是她早就為自己準(zhǔn)備好的。她看著銀瓶，忽然想起薛紹死的那天，獄卒來報信時，她也是這樣拿著一個銀瓶，想隨他一起去，卻被武則天攔下。那時武則天抱著她，說：“太平，你是我的女兒，不能就這么死了。這江山，將來還要靠你?！?lt;/p> 可如今，這江山，終究還是落到了李隆基的手里。 　　她沒有猶豫，拔開銀瓶的塞子，將里面的毒藥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她卻依舊保持著坐姿，目光望向窗外——那里，火光依舊沖天，隱約能聽到禁軍的吶喊聲，還有……玉碎的聲音？ 哦，不是玉碎，是她腕間的玉玨——剛才她遞給明心時，明心沒接住，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兩半。那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刀，刺穿了她的心臟，和當(dāng)年薛紹入獄時，她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心碎的聲響一模一樣。 “薛紹……我來見你了?！碧捷p輕呢喃著，眼前漸漸模糊，最后看到的，是三十年前洛陽上陽宮的海棠花，落在薛紹青衫上的模樣。 …… 太極殿里，燭火一夜未熄。睿宗李旦坐在龍椅上，手里捧著一卷畫軸，是太平小時候畫的《江山圖》。那時太平才八歲，拿著炭筆在宣紙上涂涂畫畫，把江山畫成了一片翠綠，還在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阿父“這是太平的江山，要和阿父、阿母一起守?！?lt;/p> 李旦的手指反復(fù)摩挲著畫軸上的字跡，指腹被粗糙的宣紙磨得發(fā)紅。殿外傳來太監(jiān)輕細(xì)的腳步聲，他卻沒有抬頭，只是輕聲問：“太平……走了？” “回陛下，太平公主已于寅時在府中自盡，王將軍已驗過尸身?！碧O(jiān)的聲音帶著顫抖，“竇懷貞等逆黨已全部抓獲，禁軍正在清點人數(shù)?！?lt;/p> 李旦沒有說話，只是將畫軸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殿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他壓抑的嗚咽聲。他當(dāng)了兩次皇帝，卻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無力——他護(hù)不住自己的母親，也護(hù)不住自己最疼愛的妹妹。太平從小就懂事，武則天忙于朝政時，是太平陪著他讀書；他被廢黜時，是太平冒著風(fēng)險來看他；甚至在他重新登基后，也是太平幫他穩(wěn)定朝局?？傻筋^來，他卻只能看著她走向絕路，連一句挽留的話都不敢說。 “傳旨，輟朝三日?！崩畹┑穆曇羯硢〉脦缀趼牪磺?，“太平的葬禮，按公主禮制辦，陪葬乾陵，與阿母葬在一起?！?lt;/p> “是，陛下?！碧O(jiān)躬身退下，心里卻明白，這不過是睿宗最后的體面——太平謀逆是鐵證，能有公主的葬禮，已是陛下能給的最大恩寵。 …… 長安城的城樓上，玄宗李隆基披著玄色龍紋披風(fēng)，站在風(fēng)口里。他看著太平公主府邸的方向，那里的火光已經(jīng)漸漸熄滅，只剩下一縷青煙，在晨風(fēng)中慢慢飄散，最終融入灰蒙蒙的天空。 “陛下，天涼了，您要不要回行宮歇息？”身邊的內(nèi)侍輕聲勸道。 李隆基沒有動，目光依舊望著那縷青煙，忽然問身后的明心：“明心，你姑姑最后，有沒有說什么？” 明心跪在地上，手里緊緊攥著那半塊玉玨，指尖早已被玉的棱角硌得發(fā)紅。她聽到李隆基的問話，眼淚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滾落下來：“回陛下，公主說……她不后悔。” 　　“不后悔……”李隆基低聲重復(fù)著這三個字，語氣里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情緒。他想起小時候，太平姑姑帶著他在御花園里放風(fēng)箏，風(fēng)箏線斷了，姑姑笑著跑過去追，裙擺掃過滿地的花瓣；想起他被封為臨淄王時，姑姑親自為他戴上王冠，說：“隆基，要做個好王爺，將來幫你父親守住這江山?！?lt;/p> 可后來，一切都變了。姑姑變得野心勃勃，拉攏朝臣，培植勢力，甚至想效仿祖母武則天，登基稱帝。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要么是姑姑取代他，要么是他除掉姑姑。他選擇了后者，卻在看到那縷青煙時，心里泛起一陣莫名的空落。 “把那半塊玉玨拿來?！崩盥』鋈徽f。 明心連忙將玉玨遞上去，雙手依舊在顫抖。李隆基接過玉玨，指尖摩挲著光滑的斷面，冰涼的玉溫透過指尖傳來，讓他想起太平姑姑腕間常年戴著的同心結(jié)——小時候，他總喜歡摸著那個玉玨，問姑姑：“這是什么呀？”姑姑總會笑著說：“這是姑姑最珍貴的東西，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的?！?lt;/p> 那時他不懂，現(xiàn)在卻懂了。 “將這半塊玉玨，和太平姑姑的靈柩一起下葬吧?！崩盥』鶎⒂瘾k還給明心，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另外，按姑姑的遺愿，竇懷貞的私兵，凡愿意投降的，都免了死罪，發(fā)往邊疆充軍?！?lt;/p> “是，陛下?！泵餍墓響?yīng)道，心里卻忽然松了口氣——公主的遺愿，終究還是實現(xiàn)了。 晨風(fēng)吹過城樓，帶著一絲涼意，吹散了最后一縷青煙。李隆基望著漸漸亮起來的天空，知道從今天起，長安再也沒有鎮(zhèn)國太平公主了，而他的江山，終于塵埃落定。只是在某個深夜，當(dāng)他想起那個穿著碧色羅紗裙、笑著追風(fēng)箏的女子時，心里總會泛起一陣淡淡的悵惘——那是他的姑姑，也是他這一生中，最復(fù)雜的對手。 太平公主的葬禮在七月初六舉行，那天長安下了一場小雨，淅淅瀝瀝的，像是在為她送別。明心穿著素色的孝服，捧著那半塊玉玨，跟在靈柩后面，一步步走向乾陵。靈柩經(jīng)過朱雀大街時，不少百姓站在路邊，默默垂淚——太平公主這些年雖權(quán)傾朝野，卻也做過不少利民的事，修水利、減賦稅，長安的百姓都記得她的好。 靈柩下葬的那一刻，明心將玉玨放在太平的棺木旁，輕聲說：“公主，您終于可以和薛公子在一起了?！庇晁湓谒哪樕希熘鴾I水，一起滑落。她知道，從今天起，長安的故事里，再也沒有太平公主了，但她會永遠(yuǎn)記得，那個穿著碧色羅紗裙、腕間戴著同心結(jié)玉玨的女子，曾在這世間，活過一場熱烈而傳奇的人生。 乾陵的松柏在雨中靜靜矗立，像是在守護(hù)著長眠于此的靈魂。太平公主的墓前沒有立碑，只有一塊簡單的青石，上面沒有任何字跡——就像她的一生，充滿了傳奇，也充滿了爭議，最終卻歸于平靜，如同這雨后的長安，塵埃落定，只留下一段被人反復(fù)提及的往事，在歲月里慢慢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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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傳奇·第八章 先天變·塵埃落定

曹靜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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