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劍明文物散文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當文物遇上文學”文物散文工程系列</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淮河的水聲，原來可以凝固在釉色里。</p><p class="ql-block">站在鹽城市博物館的展柜前，我忽然生出這般錯覺。那只隋代青釉蓮瓣紋八系罐靜立燈光下，青中泛綠的釉面仿佛還蕩漾著千年前的波光。一陣淮河的潮濕氣息穿透玻璃，撲面而來。</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看這釉色，定是相州窯無疑?！鄙砼缘睦险吆V定道，鏡片后的眼睛瞇成兩道細縫。</p><p class="ql-block">年輕人立即反駁：“您細看這火石紅，還有蓮瓣的堆塑手法——明明是壽州窯的特征?！?lt;/p><p class="ql-block">兩人像兩株固執(zhí)的水草，在展柜前爭論不休。而罐子兀自靜默，如同淮河底的沉船，任憑水面浪濤洶涌，自岀然保持千年的緘默。</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我聽著爭論，貼近端詳。</p><p class="ql-block">罐高近二十厘米，卻似容納了整個隋朝的江淮。直口微侈，如淮河入海處的喇叭口；短頸圓肩，勾勒出漕船飽滿的船舷。最動人當屬八只系耳——四橋四環(huán)相間排列，橋形系如虹跨淮水，環(huán)形系似月照河面。釉色青綠交織，恰似淮水春汛時裹挾的泥沙與綠意，釉面冰裂紋是河道干涸時龜裂的河床，也是時間走過的軌跡。</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爭論不知何時停止了。</p><p class="ql-block">不是誰說服了誰，而是罐子用沉默消解了所有言辭。它就在那里，青釉里流淌著淮南的煙雨，蓮瓣間綻放著運河兩岸的荷香，八只系耳上系著隋代漕船的纖繩。</p><p class="ql-block">“或許……”老者喃喃道，“我們都在管窺蠡測。”</p><p class="ql-block">年輕人點頭：“就像盲人摸象，每個窯口都是大象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這確是壽州窯的杰作。</p><p class="ql-block">灰白胎土采自淮南群山的黏土，釉料配方記錄著窯火傳承的密碼。但更重要的，它是淮河文明的產(chǎn)兒——胎土取自淮南山巒，釉料調(diào)和淮水清波，成型于淮岸窯工之手，最終沿淮河水系東去，抵達鹽瀆縣的鹽倉或佛寺。</p><p class="ql-block">六</p><p class="ql-block">我仿佛看見它出爐的瞬間。</p><p class="ql-block">隋大業(yè)年間某個清晨，淮南上窯鎮(zhèn)龍窯開啟。窯工取出這件八系罐時，晨光正照在淮河水面。青釉流光溢彩，如淮水初漲；蓮瓣層疊綻放，似河灣荷塘；八系均勻環(huán)列，若八方舟楫齊集津渡。</p><p class="ql-block">它將被裝上漕船，順淮河東下。途經(jīng)泗州時可見大圣寺塔影，過山陽時能聞運河船歌，最終抵達鹽瀆縣碼頭。鹽官可能用它貯藏潔白的鹽粒，高僧或許以它供奉佛舍利，而它只是默記著淮河的濤聲與船號。</p><p class="ql-block">七</p><p class="ql-block">而今靜立展柜，它依然在履行使命。</p><p class="ql-block">青釉里凝固著淮河的四季：春汛的湍急，夏汛的渾濁，秋汛的沉靜，冬汛的澄澈。蓮瓣間收藏著兩岸的風景：采蓮女的舟楫，漕夫的號子，窯場的煙火，鹽場的霜白。</p><p class="ql-block">那對爭論者早已離去，新的觀眾接踵而來。有個孩子驚喜道：“像奶奶家的腌菜罐！”童言無忌，卻道破天機——所有偉大的文明，都源自最日常的生活。</p><p class="ql-block">八</p><p class="ql-block">我們都在傾聽內(nèi)心的“淮聲”。</p><p class="ql-block">隋人用八系系住八方來朝的夢想，今人用網(wǎng)絡連接五洲四海的訊息。本質(zhì)上都是在尋找歸屬，渴望回響。這只八系罐之所以動人，正因為它同時回蕩著實用與信仰、世俗與神圣、逝去與永恒。</p><p class="ql-block">玻璃展柜映出參觀者的身影，我們的倒影與千年古罐在某一刻重疊。忽然明白：真正的文物不是被觀看的客體，而是照見主體的明鏡。我們在它身上看見來路，也照見歸途。</p><p class="ql-block">九</p><p class="ql-block">離館時暮色已深。</p><p class="ql-block">回望那抹青釉，仿佛聽見淮河的水聲穿越時空，在博物館里靜靜流淌。壽州窯的窯火早已熄滅，但它燒制的文明仍在發(fā)光；隋煬帝的龍舟早已沉沒，但他開辟的運河仍在奔流。</p><p class="ql-block">所有爭論終將止息，所有真相終將沉淀。唯有美能穿越時空，如淮水奔流不息，如蓮開謝輪回。在這青釉深處，我們聽見整個隋朝的心跳，聽見淮河的呼吸，也聽見自己血脈里文明的回響。</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作者為江蘇散文作家；江蘇省委宣傳部報刊文學獎散文一等獎獲得者（同時獲獎者：汪曾祺、朱蘇進、楊苡、艾煊、憶明珠、葉慶瑞、夏堅勇）；高校歷史學教授；我國司法“文物鑒定”資質(zhì)機構(gòu)江蘇格社藝術(shù)品鑒定評估有限公司創(chuàng)始人、名譽董事長；江蘇省文物保護學學會創(chuàng)會副會長。由我國老一輩著名散文家劉白羽題寫書名的《蘇中船家》散文集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在《南京大學學報》《東南大學學報》《蘇州大學學報》《揚州大學學報》《湖南師范大學學報》《南京政治學院學報》省社科院《學海》《安徽師范大學學報》等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數(shù)十篇；學術(shù)專著《李氏南唐國史論稿》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span></p> “當文物遇上文學”評論員點評散文 <p class="ql-block">這是一篇意境深遠、構(gòu)思精巧的散文，以一件隋代青釉蓮瓣紋八系罐為媒介，串聯(lián)起歷史、文化與個人感悟，字里行間滿是對文明的敬畏與思考，堪稱佳作。</p><p class="ql-block">一、意象凝練，以小見大見巧思</p><p class="ql-block">文章避開對歷史的泛泛鋪陳，轉(zhuǎn)而聚焦博物館展柜中靜靜佇立的青釉罐，將這件器物化作淮河文明的具象載體。作者筆下，罐身的釉色是淮水的波光，系耳的形態(tài)是河上的虹與月，冰裂紋路是河床的印記，看似描寫器物細節(jié)，實則將千年江淮的地理風貌、人文記憶都濃縮其中，讓微小的文物成為打開厚重歷史的鑰匙，視角獨特且極具感染力。</p><p class="ql-block">二、描寫精妙，通感修辭顯匠心</p><p class="ql-block">文中對青釉罐的描摹細膩入微，視覺上的“青中泛綠”“蓮瓣層疊”，與聽覺的“淮河水聲”、嗅覺的“荷香”、觸覺的“潮濕氣息”巧妙交融。“淮河的水聲凝固在釉色里”“青釉里流淌著淮南的煙雨”等句，打破感官界限，讓無形的時光、聲音與氣息，都化作可觸可感的釉色與紋路，既賦予文物鮮活的生命力，也讓文字充滿詩意與想象空間。</p><p class="ql-block">三、結(jié)構(gòu)自然，層層遞進藏深意</p><p class="ql-block">文章以個人觀展體驗開篇，自然引入青釉罐這一核心對象；接著借老者與年輕人對窯口的爭論制造張力，既增添場景真實感，也為后文的哲思埋下伏筆；隨后從器物造型、釉色細節(jié)，延伸至其背后的窯火傳承、淮河水系流轉(zhuǎn)，再上升到對文物價值、文明傳承的思考，由表及里，由物及理，節(jié)奏張弛有度，邏輯清晰且層層深入。</p><p class="ql-block">四、哲思深刻，情感共鳴動人心</p><p class="ql-block">文章不止于贊美文物之美，更蘊含對歷史與當下的深度叩問。通過爭論的消解，點出對歷史解讀“管窺蠡測”的清醒認知；以“文物是照見主體的明鏡”，揭示今人在與歷史對話中尋找來路與歸途的精神需求；又將隋代的“八系”與今人的“網(wǎng)絡”并置，道破人類對歸屬與連接的永恒渴望。這些思考不生硬說教，而是融入對器物的凝視與想象中，讓讀者在感受文字之美的同時，也引發(fā)對文明傳承的共鳴與反思。</p><p class="ql-block">整體而言，這篇散文兼具文字的美感、結(jié)構(gòu)的巧思與思想的深度。它讓一件靜默的古罐“開口說話”，不僅訴說著淮河兩岸的千年故事，更讓讀者在青釉深處，聽見文明的回響、歷史的心跳，以及自身與過往的精神聯(lián)結(jié)。</p> 文物名稱：隋代壽州窯青釉蓮瓣紋八系罐 用散文為文物名品立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