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今年七十有二，眉宇卻不見耄耋之頹，反像一條被歲月反復擦拭的銅線，愈發(fā)澄亮。</p><p class="ql-block"> 小學時，他在木窗下背《千字文》，聲音脆得像春韭；中學時，他在黑板前畫幾何，粉筆屑飛成了雪。那時我們誰也想不到，這條肉肉的身影會在大學講臺上站成一棵常青樹，一站就是五十余年。 </p><p class="ql-block"> 退休后，學校把“教學督導”的紅聘書遞到他手里，像遞上一枚繼續(xù)燃燒的炭。他笑，皺紋像河床上的水紋，一層層蕩開：“只要耳朵還能聽見下課鈴，我就去聽一聽年輕人的課?！庇谑牵宄苛c，他仍舊拎著那只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包里裝著磨得發(fā)亮的聽課本、一支鋼筆、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校園里的桂樹年年落籽，他的步幅卻年年精準——七十步從東門到教學樓，不多不少。學生們遠遠看見他，便悄悄整一整衣領(lǐng)，仿佛被一陣和煦的風提前檢查。</p><p class="ql-block"> 他聽課極細。年輕教師寫板書，他記“橫平豎直”；學生答問，他記“眼睛有光”。課后點評，他從不用“但是”，只用“下一次”：“下一次，你可以把問題倒過來問，讓學生先看見深淵，再給他們梯子。”他說，教育不是灌滿一桶水，而是點燃一顆愿意自燃的心。說完，他掏出那塊舊手帕，擦一擦鏡片，也擦一擦自己眼角的潮氣。</p><p class="ql-block"> 日常生活里，陽光斜照，他的影子落在墻上，竟比年輕時還要挺拔。相由心生。他臉上的溝壑不是歲月犁出的溝壑，而是千萬次與學生對視時，被目光的潮水反復沖刷出的河床。那河床里，流淌的不是泥沙，而是被一代代青春點燃的星火。</p><p class="ql-block"> 星火不滅，他的眉目便永遠溫潤，像春山可望，像夜燈不熄。夜里，偶遇學生聊上幾句，走過空蕩的走廊，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一長一短，像兩代人并肩。他忽然說：“我教了五十年書，其實只學會了一件事——把皺紋笑成花。”話音落下，整層樓的聲控燈應(yīng)聲亮起，仿佛連黑暗也被這句話點燃。 </p><p class="ql-block"> 他，那張被歲月細細打磨的臉，此刻正映著燈火，像一塊被時間之手高高舉起的琥珀，里面封存著無數(shù)清晨與黃昏，封存著粉筆灰、桂花香、學生的掌聲與眼淚，也封存著一顆永遠少年的心……</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小學、中學同學，大學畢業(yè)后留校任教，退休后至今仍被聘為教學督導部要職。</span></p> <p class="ql-block"> 褪色的相紙里，十六顆腦袋挨得緊緊的，像一穗剛灌漿的麥子，風一吹就要把青春甩出去。</p><p class="ql-block"> 藍布褂領(lǐng)子漿得硬挺，卻掩不住喉結(jié)在里頭咚咚打鼓，那鼓點叫“造反有理”。袖口露出的手腕，細得能看見血管，卻偏要把語錄本攥得山響，仿佛一松手就會泄了明天的秘密。</p><p class="ql-block"> 背景的白粉墻斑駁成地圖，裂縫是未名的國境線，他們目光灼灼，要把裂縫瞪成通途。女生短辮刷過男生肩頭，刷得空氣里都是肥皂粉的澀味——那是圖書館封條上落灰的味道，也是偷抄《曼德爾施塔姆》時指間殘留的墨香。陽光從照相師傅的禿頂上淌下來，給他們鍍了層毛邊，像幅沒干透的宣傳畫，連睫毛都在替時代背書。</p><p class="ql-block"> 此刻我們尚不知，所謂“風華”，不過是風暴前夜最脆的筍尖?？扉T咔嚓一聲，把1968年的體溫封進銀鹽，而暗盒外，口號正把天空刷成更深的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