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小時候，我跟爺爺睡在前頭那間老房里。土墻斑駁，卻貼滿了他最珍愛的“收藏”——五顏六色的空煙盒。爺爺抽完煙，從不隨手扔掉盒子。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把煙盒拆開，撫平褶皺，再用米飯粒做漿糊，一張一張、整整齊齊地貼在面對床頭的那面墻上。</p><p class="ql-block"> 日子久了，那面墻竟成了我童年里最斑斕的一幅畫。紅的“大公雞”、藍(lán)的“游泳”、黃的“圓球”、還有“紅花”、“黃金葉”、“大前門”……每一個名字，我都耳熟能詳。我不認(rèn)得多少字，卻早早地認(rèn)得了“武漢卷煙廠”、“襄樊卷煙廠”這些字樣。爺爺有時會指著它們，用粗粗的手指頭點(diǎn)著，告訴我哪個煙勁兒大，哪個煙香，哪個是過節(jié)才舍得買來待客的“好煙”。九分錢的紅花，一角五的大公雞，兩角的游泳和圓球，這些價錢，我至今都還記得。</p> <p class="ql-block"> 夜晚，煤油燈的光暈暗暗的，墻上煙盒的圖案就變得影影綽綽。我躺在爺爺身邊，眼睛盯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圖案，耳朵里聽著的，是爺爺永遠(yuǎn)講不完的故事。故事里有他年輕時候走南闖北的經(jīng)歷，有老輩傳下來的狐仙鬼怪，也有村里張三李四的趣事。聽著聽著，我的眼皮就開始打架。半夢半醒之間，故事聲停了，傳來的是爺爺沉沉的鼾聲。那面貼滿煙盒的墻，就像最可靠的守護(hù)神，陪我進(jìn)入夢鄉(xiāng)。</p><p class="ql-block"> 爺爺愛聽我唱歌。那時候村里大喇叭天天放的就那幾出戲，《智取威虎山》和《紅燈記》。我一個小人兒，哪里懂什么“剿匪”，什么“革命”，只覺得調(diào)子高亢，挺好聽。聽得多了，竟也能咿咿呀呀地模仿幾句?！按┝趾！缪┰?dú)鉀_霄漢——！”“……人民的軍隊與人民共——患——難，到這里為的是——掃平威——虎——山！” 我扯著嗓子喊，字句是囫圇吞棗，腔調(diào)倒是學(xué)得有那么點(diǎn)意思。</p><p class="ql-block"> 每當(dāng)我唱完，爺爺總是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縫，露出被煙熏得微黃的牙齒，用他那雙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頭，連聲說：“唱得好！很好的腔板！俺孫兒唱得真好聽！”他的鼓勵是那么真誠，讓我打心眼里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唱得不賴。于是，我就更起勁地唱，把那幾句翻來覆去地唱，唱給爺爺聽，唱給墻上那些沉默的煙盒聽，唱給從窗縫里溜進(jìn)來的月光聽。那間飄著淡淡煙草味的老屋，就是我最閃亮的舞臺。</p><p class="ql-block"> 后來，我長大了，離開了那個小村子，離開了爺爺?shù)睦衔?。村里的土路變成了水泥路，磚瓦房代替了泥坯房。爺爺也早就因為身體原因，戒了煙。再后來，爺爺因病離開了我們。那面貼滿煙盒的墻，在一次次修葺或重建中，消失在時光里。再后來，因老房子空著，連同小村莊都拆除，地基改成農(nóng)田了。</p><p class="ql-block"> 那些煙的品牌，大多也消失了。我才知道，“游泳”牌曾經(jīng)復(fù)出過，被包裝成了高檔貨，但再也不是爺爺當(dāng)年抽的兩毛錢一包的味道了?！按蠊u”不再打鳴，“紅花”也已凋零。它們和爺爺?shù)睦衔菀粯?，成了一個時代的注腳。</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也到了會懷念過去的年紀(jì)。別人回憶童年，可能是昂貴的玩具和精彩的動畫片。而我的童年記憶，總和那抹淡淡的煙草味纏繞在一起。我回憶的，哪里是香煙本身呢？</p><p class="ql-block"> 我回憶的，是爺爺就著煤油燈，仔細(xì)粘貼煙盒時那專注的側(cè)臉；是他講故事時低沉溫和的嗓音；是他聽到我唱歌時，那毫不吝嗇的、滿是驕傲的笑容。我回憶的，是夜晚老屋的靜謐安然，是清晨透過窗欞的陽光照亮那些五彩的煙盒，是那份簡單、純粹卻被愛填得滿滿的陪伴。</p> <p class="ql-block"> 墻上的煙盒早已不復(fù)存在，但它們卻從未褪色，被我好好地貼在了心里的某個角落。偶爾想起，依舊溫暖如初。</p><p class="ql-block"> 而當(dāng)我情不自禁地再次哼起“今日痛飲慶功酒”和“掃平威虎山”的調(diào)子時，恍惚間，我好像又變成了那個躺在爺爺身邊的小孩，而那句“唱得好聽”的夸獎，仿佛還在耳邊，從未散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