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子伏龍傳

騎士

永清堂書院: 南屯戊子拳 卷二 ·伏龍江湖 第二章臨清突圍 （1858年小雪—1859年驚蟄） 章引 “雪未化，廟先焚；燈將滅，拳猶溫?！?lt;/p> ——萬春手記·小雪夜 一、鐵甲圍寺 小雪那日的黃河灘，寒氣是帶著棱角來的。辰時的霜花還凝在伏龍寺的瓦當，鐵甲撞擊聲已碾過結冰的河汊。山東巡撫崇恩的七百名馬步官軍，像塊淬了冰的鐵砧，死死壓住了這座百年古剎。 青底白章的“肅靖”旗在寒風里抖得發(fā)顫，旗角掃過凍結的護城河，帶起細碎冰碴。二十桿抬槍的鐵箍在雪光里泛著冷光，兩門子母炮的炮口正對著山門，炮身下的凍土已被馬蹄踩出深褐色的爛泥?！皬R中僧人一體格殺，拳譜片紙不留”——這道密令像淬毒的針，早被親兵傳遍了每個甲士的耳鼓。 崇恩勒馬立于寺外高坡，貂皮斗篷下的手正摩挲著腰間玉佩。他要的從來不是“捻匪余孽”，而是靜海和尚藏在佛龕后的那卷“天罡地煞一百單八手”。三個月前，他在濟南府就得了信，那草譜是前朝武狀元的手跡，一招“伏龍出?！蹦軘嗳?。此刻他望著寺門殘破的匾額，喉結動了動，仿佛已聽見拳譜紙頁翻動的聲響。 官軍布的“品”字圍，是把燒紅的鐵鉗。外圈六尺深的壕溝刨開了凍土，插滿削尖的棗木桿；內圈堆起半人高的土壘，弓箭手搭著蘸了雪水的箭，弓弦繃得像要斷裂。水路早被十幾艘巡船堵死，連寺后那眼枯井都被投石填滿——崇恩要的是甕中捉鱉，連只蒼蠅都別想飛出去。 后山坡的柴房里，萬春正掄著斧頭劈柴。松木裂開的紋路里還凝著霜，他彎腰拾柴時，眼角瞥見前殿方向騰起的黑煙?！靶←[！”他喊了聲，斧頭還嵌在木柴里，人已抓起墻角的齊眉棍。 小鸞抱著捆細柴，發(fā)梢沾著雪粒。她望過去時，正看見火光舔著大雄寶殿的飛檐，驚飛的寒鴉撞在寺墻上，發(fā)出絕望的撲棱聲。兩人奔到山門時，正撞見靜海和尚坐在佛首殘像前。老和尚的灰袍下擺沾著泥，袖中露出半截燃盡的香棍，臉色比供桌上的殘燭還要灰敗。 “師父！”萬春的聲音撞在斷墻間，“咱們沖出去！” 靜海緩緩搖頭，指節(jié)叩了叩佛座——那里是空的。昨夜三更，他已將拳譜縫進了小鸞的棉襖夾層。 二、黑馬踏雪 未時的風裹著雪沫子，像刀子似的割臉。廟外的殺聲突然斷了，像被誰掐住了喉嚨。萬春正搬著石塊堵山門，忽聽凍土被猛踏的聲響，抬頭便見一騎黑馬破雪而來。 馬上人穿件洗得發(fā)白的灰緇衣，腰間懸著對鐵家伙，月牙形的刃口在雪光里晃得人睜不開眼——是馬和尚的鐵鴛鴦鉞。萬春認得那對家伙，七斤十三兩，當年馬和尚在滄州擂臺上，就是用這對鉞卸了三個武師的胳膊。 黑馬沖到壕溝前猛地人立，馬和尚借著勢子凌空躍起，鐵鉞帶起的風掃落一片雪。落地時鉞背朝上，“鐺鐺鐺”三聲脆響，三支刺來的長矛竟齊齊斷了矛頭。他旋身時袈裟下擺甩開，露出腰腹處盤虬似的舊傷，跟著便是“鴛鴦剪翅”的絕技——兩鉞在胸前交擊，火星濺在甲士的面甲上，前排五人的胸甲竟像紙糊的般裂開，血珠子混著雪沫子噴出來。 “放槍！”崇恩在高坡上嘶吼，他的狐皮帽被風吹歪了。二十桿抬槍的火繩“滋滋”地燃，鉛彈在雪地里劃出灰線。馬和尚突然翻身落馬，像塊沉重的石頭滾進雪堆，鐵鉞貼著地面掃過，十幾根火繩應聲而斷。他就勢一滾，已到兩名槍兵腳邊，鉞刃向上一挑，兩人的手腕齊刷刷地斷了，抬槍“哐當”砸在凍土上。 廟門內，小鸞早爬上了斷墻。她手里那桿竹槍是用老竹削的，槍尖淬了桐油，此刻正專挑槍兵的手背扎。一個戴紅頂子的把總剛舉起令旗，竹槍已點在他虎口，令旗脫手飛進雪溝。萬春抱著塊半人高的石條，順著墻根一推，石條撞在檐角，碎瓦像暴雨般落下，右翼的騎兵被砸得人仰馬翻，馬蹄子在雪地里亂刨，竟把自己人的陣型沖散了。 “這禿驢！”崇恩氣得踹翻了馬凳。他看見馬和尚的黑馬正繞著土壘轉圈，馬蹄子把雪踢得飛濺，官軍的弓箭手根本瞄不準。更讓他心焦的是，伏龍寺的山門像塊啃不動的硬骨頭，明明看見火已燒穿了窗欞，卻遲遲沒聽見里面的哭喊聲。 三、三門血路 申酉之交的日頭，像塊凍紅的鐵餅掛在西天。子母炮突然轟鳴，震得人耳朵里嗡嗡響，山門的木頭門框被轟開個丈寬的缺口，焦黑的木屑混著雪片飛進來。 靜海和尚終于站起身。他褪下那件打了七八個補丁的衲衣，露出的脊梁上，舊箭疤像一條條扭曲的蜈蚣。最顯眼的是左胸那個月牙形的疤——那是十年前在運河邊替人擋的一刀，當時腸子都流出來了，他硬是用手塞回去，捂著傷口走了三里地。 “萬春，護著小鸞。”他拿起墻角那根齊眉棍，棍頭纏著的銅鏡碎片被火光映得發(fā)亮，“記住，棍是死的，人是活的。” 第一門是天王殿。三個舉著火把的官軍剛沖進來，就被棍影罩住了。靜海的“龍回頭”是絕技，棍梢先向左一偏，引著敵人的注意力，棍身卻突然向右橫掃，“咔嚓”兩聲，兩人的腿骨斷了，第三人的火槍被棍頭挑飛，正砸在自己鼻梁上。銅鏡碎片反射著火光，晃得后面的官軍睜不開眼，竟沒人敢再往前沖。 第二門是藏經閣的偏院。萬春踩著斷墻縱身躍起，他用的“伏龍勁”是靜海親傳的，運氣時太陽穴突突地跳。他雙掌按在檐角的石柱上，內力催吐，整根柱子竟微微發(fā)顫，“轟隆”一聲，半面墻塌了下來，青磚瓦礫堆成了小山，把追兵堵在外面。小鸞趁機往墻根撒了把石灰，幾個沖得快的官軍捂著眼睛慘叫，石灰混著雪水在他們臉上燒出白煙。 第三門是寺后的風巷。這巷子窄得只能容兩人并行，馬和尚正背靠著墻喘息，他的左肩被鉛彈擦過，血把灰緇衣浸成了深褐色?？匆婌o海他們過來，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老和尚，你再不走，我可不等了?！闭f著揮起鐵鴛鴦鉞，鉞刃在巷壁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把追來的官軍逼退了兩步。 小鸞背著個油布包，里面是縫著拳譜的棉襖。她的布鞋早被雪水浸透，腳底板磨出了血泡，卻死死咬著嘴唇不吭聲。靜海斷后，他的齊眉棍突然脫手飛出，像支黑色的箭射向巷口——那里，兩個官軍正準備點燃炸藥包。棍頭精準地砸在引信上，火星滅了，兩個官軍嚇得癱在雪地里。 血路從寺門鋪到巷口，三里地的雪全被染紅了。靜海突然一個踉蹌，肩胛骨處插著顆鉛彈，血順著胳膊肘滴在雪地上，匯成小小的血珠。他回頭看了眼，萬春和小鸞已沖出巷口，正往古槐坡跑。崇恩的官軍像潮水般涌來，他突然轉身，用盡最后的力氣將齊眉棍擲向子母炮——棍頭撞在炮耳上，那門剛填好火藥的炮“轟”地炸了，碎石和鉛彈把周圍的官軍掀得漫天飛。 四、槐下偈語 古槐坡上的老槐樹，得三個人才能合抱。樹皮皴裂得像靜海臉上的皺紋，枝頭掛著的殘雪被風吹得簌簌落。靜海靠在樹干上，胸口的血正汩汩地往外冒，染紅了身下的凍土。 萬春跪下來想給他包扎，被他按住了手。“不必了。”他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把葫蘆給我。”萬春忙解下他腰間的酒葫蘆，里面只剩小半瓶燒酒。靜海仰脖灌了兩口，酒順著嘴角流進脖子里，和血混在一起。 他抬起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在槐樹干上寫字。血珠在粗糙的樹皮上暈開，筆畫卻蒼勁有力：“拳在人在，拳亡人亡；雪覆山門，龍歸大荒?！睂懲曜詈笠还P，他的手抖了抖，葫蘆從手里滑出去，滾進雪溝里。 “師父……”小鸞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棉襖上，洇出小小的濕痕。 靜?？粗?，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堆起來：“丫頭，那譜子……比命金貴?！彼D向萬春，“背我骨頭走，別埋在這。等開春了，找個有太陽的地方……” 話沒說完，他的頭歪向一邊，眼睛還望著伏龍寺的方向。那里的火光正越來越亮，把半邊天都映紅了。雪片無聲地落在他的僧衣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只有那截蘸血的手指，還保持著寫字的姿勢，紅得像團不會熄滅的火。 五、火窟余生 亥時的伏龍寺，已成了座火窟。崇恩站在高坡上，看著大雄寶殿的脊梁骨“咔嚓”一聲塌下來，火星子濺得比樹梢還高。他派了親兵進去搜，回話卻說連半張紙都沒找到，只在佛龕后的墻里挖出個空油布包。 “掘地三尺也要找！”崇恩的聲音在火聲里發(fā)飄，他知道自己可能要空手而歸了。 此時，后墻的一個破洞里，萬春正背著靜海的遺體往外鉆。他用那件衲衣裹著師父，布料被血浸得發(fā)硬，壓在背上沉甸甸的。小鸞跟在后面，懷里緊緊抱著油布包——里面是從棉襖里拆出來的拳譜，還有靜海用了半輩子的銅鏡碎片。 馬和尚在最后面斷后。他的鐵鴛鴦鉞上已卷了刃，卻依舊舞得呼呼生風，追來的騎兵被他砍斷了馬腿，在雪地里翻滾哀嚎。黑馬不知什么時候跑來了，正焦躁地用前蹄刨著雪，鼻孔里噴出白氣。 三人上了黃河堤岸，身后的火光把影子拉得很長。伏龍寺的輪廓在火海里漸漸模糊，紙灰打著旋兒飛起來，與雪片纏在一起，像無數白蝶與黑蝶在跳舞。 “廟沒了。”小鸞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 萬春握緊了手里的斷棍——那是從靜海的齊眉棍上折下來的?！皫煾刚f，拳在，廟就在?！彼穆曇粲行﹩?，卻透著股硬氣。 馬和尚翻身上馬，鐵鴛鴦鉞在雪地里拖出兩道痕跡?！巴献摺！彼穆曇衾飵е?，“過了淮河，就到捻子的地界了。” 雪還在下，落在三人的肩頭。堤岸上的腳印很分明：萬春的腳印最深，每一步都陷進雪里半尺，那是背負著師父與傳承的重量；小鸞的腳印淺些，卻很穩(wěn)，像護著懷里那件比性命還重的東西；馬和尚的腳印最亂，鐵鉞劃過的痕跡與馬蹄印交錯，藏著江湖人的悍勇。 小雪未化，離驚蟄還有三個月。但伏龍寺的火種，已隨著這三道身影，遁入了茫茫江湖。或許在某個春夜，當第一聲雷響過，那卷拳譜會在某雙手里展開，而靜海和尚留在槐樹上的血字，會化作某個少年拳頭上的力道，在天地間留下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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