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2px;">頑石</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清代的月光總愛往張潮的案頭落，像怕驚擾了什么似的，輕輕浸著硯臺(tái)里的墨。他就著這月光，把窗下梧桐落的葉、友朋閑談漏的話、茶煙里飄的念，三兩句揉成一段，便成了《幽夢(mèng)影》。這薄薄一冊(cè)小書，從不是什么經(jīng)世大著，倒像江南茶館里漫出的碧螺春煙，淡得沒了形，卻纏著太湖的潤、宣紙的香，指尖剛碰著紙頁，心就被泡得溫軟發(fā)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書里的字，全是從日子縫里揀來的趣。張潮從不愛講什么大道理，眼睛只盯著尋常里的細(xì)碎歡喜："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把四季的聲息串成了串兒，捏在手里搖一搖，滿是脆生生的響——春鳥是剛剝殼的嫩豆，夏蟬是浸了涼的梅湯，秋蟲是檐下漏的星子，冬雪是棉絮擦過窗欞。他說交友也像翻書："對(duì)淵博友，如讀異書；對(duì)風(fēng)雅友，如讀名人詩文"，讀淵博友是翻西域來的貝葉經(jīng)，字里都帶著駝鈴響；讀風(fēng)雅友是翻宋人小令，指尖過處總沾著梅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最懂"忙里偷閑"的雅致："階前梧葉，就是一部自然的歷書"，哪用掐算節(jié)氣？看葉尖黃了三分、落了五片，便知秋深了幾許；看葉柄墜著露，便知晨氣涼了幾分。也最知"俗里尋雅"的通透："能閑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世人忙著追名逐利時(shí)，他卻在窗下數(shù)螞蟻搬家，看它們扛著半粒米過青石板，倒把日子過成了別人求不來的清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文字更是淡得像水墨，白描里藏著留白的韻致。說花從不說花瓣多艷，只道"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梅是立在雪地里的瘦骨，風(fēng)一吹就支棱起幾分傲氣；蘭是躲在石縫里的靜氣，葉尖沾著露也不肯出聲；菊是趴在籬笆上的自在，開得亂了也不管旁人怎么看。談讀書也不用"開卷有益"的老調(diào)，偏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少年時(shí)扒著窗縫看，只瞥見一彎月牙，還慌慌張張怕被人撞見；中年時(shí)搬張竹椅坐庭中，才見得滿庭清輝，連衣角都浸著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書剛傳開來時(shí)，就像江南的春雨，悄悄潤了文人的案頭。那時(shí)的讀書人愛把它抄在灑金扇面上，朋友聚在茶肆里，就著茶煙念幾句"愿在木而為樗，愿在草而為蓍"，念到會(huì)心處，不用多言，只舉著茶盞碰一碰，茶沫子蕩開的圈，都像書里漏出的韻。后來人寫清言小品，也總繞不開它的影子：《圍爐夜話》里"竹籬茅舍自甘心"的淡，《小窗自記》里"閑看庭前花開花落"的靜，連字縫里的氣都沾著《幽夢(mèng)影》的香——是它先把"雅"從高堂拉到了市井，讓人知道：詩意不必去遠(yuǎn)山尋，或許就在窗下剛落的梧桐葉上，葉背還沾著月光；或許就在案頭冷了的茶盞里，茶煙剛散成云的模樣，是尋常日子里不肯褪色的那份溫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再翻《幽夢(mèng)影》，還像握著一把帶露的茉莉。那些"讀經(jīng)宜冬，讀史宜夏"的話，在鍵盤敲得發(fā)響的日子里反倒更清透：原來忙到腳不沾地時(shí)，該學(xué)張潮看看階前梧葉，葉上的紋路里藏著時(shí)序；心亂如麻時(shí)，不妨想想他說的"梅令人高"，雪地里的骨節(jié)總比溫室里的軟枝撐得久。這書說到底，是給奔波的人留了片歇腳的屋檐，讓我們?cè)跓熁鹄锾ь^時(shí)，還能望見月光斜斜落進(jìn)窗，還能想起：日子本該有香，有心，有不肯被辜負(fù)的細(xì)碎風(fēng)月，就像當(dāng)年張潮案頭的墨，雖淡，卻能暈開一生的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