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龍川的七夕，是被圍龍屋的晨霧泡軟的。天剛蒙蒙亮，半月池的水波還沒晃開第一縷晨光，斗門就“吱呀”開了道縫。阿爸蹲在門坪的青石板上編竹籃，篾條在他膝間翻飛，竹青的腥氣混著灶間飄來的柴火香，漫過三進(jìn)三開間的堂屋——正廳八仙桌上，昨晚祭祖的供品還冒著余溫，神龕香爐里的灰被晨風(fēng)吹得輕輕顫，檐柱上“世代源流遠(yuǎn)，宗枝奕葉長”的對聯(lián)，墨色被露水洇得發(fā)沉，像老祖宗留下的話，沉甸甸壓在青磚地上。</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一、榕樹下的星子課</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童年的七夕，藏在曬谷場的石碾子與老榕樹的氣根間。日頭還掛在祠堂的飛檐上，我就被阿姐拽著往曬谷場跑，手里攥著的米糕沾了手心的汗，糯米粉黏在指縫里，甜得發(fā)膩。那棵老榕，樹干得三個阿爸才抱得過來，樹皮裂成深褐色的甲，摸上去像三伯公皴裂的手背。我們脫了布鞋光腳往上爬，樹汁蹭在腳底板，涼絲絲的，像天河的水漫過腳背。</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快下來！織女要清點凡間的娃娃了！”阿婆的聲音從樹下飄上來，裹著點嗔怪。她端著竹篩站在濃蔭里，篩子里的巧果金黃金黃的，梭子形的、蓮蓬樣的，都是用新收的早稻米磨的粉。我滑下樹時，褲腳勾住了氣根，扯下來一串透明的露水，滴在巧果上，晶亮得像阿姐繡帕上的銀線。</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男人們總愛蹲在石碾子旁講古。三伯公的煙桿敲得碾盤邦邦響，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眼角的皺紋：“光緒年間的七夕，天河水都漫到了河唇街，那晚的星星啊，掉在水里能當(dāng)燈照?！彼f這話時，喉結(jié)上下滾動，像吞了顆發(fā)亮的星子。我們扒著他的膝頭，聞著他煙荷包里的旱煙味，混著野薄荷的涼苦，竟覺得天河真的就在碾子那頭，踮腳就能摸到。</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乞巧的時辰是女人們的主場。月光漫過半月池的青磚時，阿婆領(lǐng)著女人們圍坐在竹席上。竹篩里擺著新摘的鳳仙花、繡了一半的荷包，還有幾枚銅錢——阿婆說，織女見了銅錢，會多賜幾分巧思。阿姐的繡繃上繃著只鴛鴦，針腳歪歪扭扭像被貓抓過，可她偏要湊到月光底下比：“你看這翅膀的弧度，比阿芳的勻！”我湊過去，被她用繡花針扎了下手背，“男娃子別搗亂，當(dāng)心織女讓你摘茶籽時滿手是刺！”</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我捂著手躲到老榕樹下，看她們把繡品舉起來，讓月光淌過絲線。銀白的光落在阿婆的白發(fā)上，像落了層霜，可她穿針時，瞇起的眼睛亮得很，線頭穿進(jìn)針孔的瞬間，嘴角會悄悄翹一下——原來阿婆也在跟織女較勁呢。那晚的風(fēng)里，除了巧果的甜，還有鳳仙花的澀，混著女人們低低的笑，把整個曬谷場泡成了一罐蜜。</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二、課桌縫里的稔子紅</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十五歲的七夕，藏在鎮(zhèn)中學(xué)的樟木箱與茶園的茶籽殼里。晚自習(xí)的燈昏黃得像阿婆的油燈，我攥著張作業(yè)紙，指腹把紙邊磨得起了毛。紙背面畫著朵稔子花，是用紅墨水涂的，暈得像后山熟透的野果——她總說稔子酸，可每次我摘給她，她都吃得嘴唇通紅。</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前幾日在茶園撞見她，她背著竹簍摘茶籽，藍(lán)布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沾著茶油，亮得像涂了層蜜。“這棵茶樹的籽飽！”她仰起臉喊我，陽光從茶樹葉的縫隙漏下來，在她鼻尖跳成金斑。我喉結(jié)動了動，沒敢說“你比茶籽還好看”，只摘了顆最大的茶籽塞給她，殼硬得硌手，她卻攥在掌心，笑出兩個酒窩。</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下課鈴響時，我的心跳得比打谷機(jī)還響。溜到她課桌前，抽屜縫窄得能卡住指甲，費了半天勁才把紙塞進(jìn)去，指尖被木棱硌出紅印。轉(zhuǎn)身時撞在門框上，后腦勺“咚”的一聲，引得值日生回頭——我窘得耳朵發(fā)燙，低頭就跑，聽見自己的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像在打鼓。</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第二日在操場碰見，她抱著籃球站在樟樹下，辮子上的紅頭繩被風(fēng)吹得直晃?！白鳂I(yè)紙……”她開口時，聲音比溪澗的水還輕。我盯著她的白球鞋，鞋尖沾著點茶籽殼，是昨日摘茶時蹭的。“嗯?！蔽覒?yīng)了聲，腳指頭在鞋里摳著泥——這雙布鞋是阿爸連夜納的，針腳粗得能塞進(jìn)米粒，可踩在地上，比鎮(zhèn)上買的膠鞋穩(wěn)當(dāng)。</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那天的太陽把跑道曬得發(fā)軟，遠(yuǎn)處傳來茶廠的機(jī)器聲，悶悶的像誰在哼山歌。我們站在樟樹的影子里，誰都沒再說話，可空氣里飄著的，除了曬谷的稻香，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像稔子熟透了的味兒。她忽然把攥了半天的茶籽塞給我：“剝開看看?！蔽夷笏橛矚?，里頭的果仁飽滿得發(fā)亮，她轉(zhuǎn)身跑開時，紅頭繩在風(fēng)里劃出道紅弧，像流星墜進(jìn)了樟樹葉里。</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三、灶臺邊的煙火詩</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如今的七夕，是從早市的竹籃與圍龍屋的炊煙一同升起的。天剛亮透，阿妹就拽著我往圩場走，穿過斗門時，門楣上的“福”字被雨水浸得發(fā)烏，那是阿公年輕時用朱砂寫的，說能鎮(zhèn)住屋場的潮氣。圩場的青石板被幾代人踩得發(fā)亮，賣菜的阿婆認(rèn)得我們，老遠(yuǎn)就喊：“阿妹，今早的豆角嫩得能掐出水！”阿妹蹲下去挑，竹籃晃悠著，里頭的豆腐塊顫巍巍的，像她年輕時扎的羊角辮。</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回屋時，陽光已漫過下堂的天井。圍龍屋的“龍廳”里，幾位叔婆正坐在條凳上納鞋底，線軸轉(zhuǎn)得“嗡嗡”響，見我們回來，七嘴八舌地問：“買了黃元米果？要蒸軟了蘸白糖才夠味?！卑⒚脩?yīng)著，拐進(jìn)橫屋的灶房——這灶房是后來翻新的，卻仍保留著老樣式：黃泥糊的灶臺，煙囪通到屋頂?shù)耐呖p里，常年被煙火熏得發(fā)黑，墻角還堆著去年的茶籽殼，燒起來帶著股清苦的香。</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做擂茶是七夕午后的正經(jīng)事。阿妹從谷倉頂上取下那只老茶缽，粗陶的胎質(zhì)上布滿細(xì)密的冰裂紋，是阿婆的嫁妝，缽底的“囍”字早已被歲月磨得模糊?！耙群娌琛！彼钐盘砹税阉舍?，火“噼啪”跳起來，映得茶缽泛出暖黃的光。她抓了把清明前采的綠茶，攤在竹匾里在灶口烘，茶葉遇熱舒展的微響，混著松針燃燒的清香，漫出灶房，引得橫屋的小侄孫扒著門框望。</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烘好的茶葉倒進(jìn)茶缽，阿妹掄起那根油茶木做的擂杵，杵頭被磨得油光锃亮。“要順時針轉(zhuǎn)，圈不能亂?！彼滞笠怀?，擂杵在缽底畫出圓潤的弧，茶葉被碾得簌簌作響，漸漸成了碧色的碎末。我蹲在一旁剝花生，指尖沾著紅衣的碎屑，看她陸續(xù)往里添芝麻、炒米、薄荷，偶爾加幾顆炒香的黃豆，“加了黃豆，茶才夠滑?！崩掼谱苍诓枥徤?，發(fā)出“咚咚”的悶響，像老祠堂的銅鐘在午后打盹，震得灶臺上的粗瓷碗都輕輕顫。</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茶末碾得夠細(xì)了，阿妹舀起井里剛打的涼水，沿著缽邊慢慢淋，“水要分三次加，急了就出不了膠”。她用擂杵貼著缽壁攪動，碧綠色的茶汁漸漸稠起來，泛著細(xì)密的泡沫，像春山雨后的霧。倒在粗瓷大碗里時，茶香裹著芝麻的香、薄荷的涼，涌得滿鼻都是——這是龍川的味道，粗糲里藏著溫柔，像圍龍屋的土墻，看著斑駁，卻能擋住三十年的風(fēng)雨。</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傍晚搬竹床到天街，這是圍龍屋最敞亮的地方，抬頭能望見整個圓形的屋宇輪廓。阿妹端來擂茶，又?jǐn)[上釀豆腐和黃元米果，竹床旁的老井還在“汩汩”冒水，井繩上的木鉤磨得發(fā)亮，是阿公年輕時親手做的。遠(yuǎn)處的化胎（圍龍屋后半部的弧形高臺）上，曬著新收的稻谷，金黃的浪在晚風(fēng)里起伏，把“龍廳”的飛檐襯得愈發(fā)黑沉。</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還記得剛嫁過來時，你在這井邊教我搖轱轆，我總把桶掉下去。”阿妹喝著茶，瓷碗沿沾著圈綠痕，“那晚也是七夕，阿婆站在天街的月光里，說‘圍龍屋的日子，就像這擂茶，要慢慢擂才出味’?！蔽彝W角的白發(fā)，被夕陽染成琥珀色，忽然留意到她圍裙的口袋里，還別著那把竹制的茶筅——是當(dāng)年我用后山的毛竹給她做的，竹節(jié)處被摩挲得發(fā)亮，像我們走過的日子，鈍了棱角，卻溫得發(fā)燙。</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夜色漫過斗門時，圍龍屋的燈一盞盞亮了。下堂的天井里，小侄孫們在追螢火蟲，笑聲撞在夯土墻上，彈回來，混著天街的茶香，纏在“龍廳”的雕梁上。阿妹靠在我肩上，指著屋宇最頂端的“龍脊”（圍龍屋的弧形屋頂最高處），“你看那脊梁，像不像鵲橋？一頭連著頭屋，一頭接著圍屋，從來沒斷過?！?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月光淌過黑瓦的波浪，龍脊上的陶制瑞獸在夜色里沉默，卻真的像一道橋，把堂屋、橫屋、天街、化胎都連在一塊兒，連得密密實實，比天河的鵲橋穩(wěn)當(dāng)多了。遠(yuǎn)處傳來誰家的收音機(jī)在唱客家山歌，調(diào)子慢悠悠的，唱的是“七月七，擂茶甜，阿哥阿妹共爐煙”。</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這擂茶，這圍龍屋，原就是龍川人自己的鵲橋。茶缽里碾的不是茶，是日子；屋宇圈的不是墻，是牽掛。往后的七夕，還會有無數(shù)個午后，阿妹在灶房擂茶，我在一旁剝花生，天街的月光會照樣淌過化胎的稻堆，井里的水會照樣“汩汩”地冒——就像圍龍屋的土墻，沉默著，卻把一代又一代的七夕，都釀成了化不開的甜。</b></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