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末的北風一刮，地區(qū)郵政局機務組的鐵皮棚就透著股鉆骨的涼。四十歲的黎建巖縮了縮脖子，手里的扳手在自行車軸上磕出清脆的響——又是軸承壞了。郵遞員們騎著綠色的“永久”牌自行車跑遍城鄉(xiāng)，車轱轆轉得比鐘表指針還勤，軸承里的滾珠磨得發(fā)毛，成了機務組最常見的“病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按老規(guī)矩，換軸承就像給自行車“換牙”，舊的整個拆下來，新的往軸上一懟，擰上螺母就算完事。可那天老黎蹲在地上，盯著腳邊那堆剛換下來的舊軸承，忽然沒動。冬日的光斜斜落在鐵皮棚里，把軸承的鋼圈照得發(fā)亮——他撿起來翻了翻，內外圈的鋼面還光溜著呢，壓根沒磨壞，就是里頭的滾珠糟了，有三分之一磨得坑坑洼洼，轉起來才“咯吱”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這就扔了？”他捏著軸承往廢料堆里放時，手指頓了頓。那會兒郵政局經費緊，新軸承不算貴，但架不住換得勤，一個月下來單是軸承錢就夠買兩袋面粉了。他盯著舊軸承里還能轉的滾珠數了數，心里忽然冒個念頭：要是只把磨壞的滾珠挑出來換了，這鋼圈不就能接著用？省下來的錢，夠給機務組換套新扳手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想法剛說出口，組里的老伙計就笑：“老黎你瞎琢磨啥？滾珠嵌得嚴絲合縫才轉得順，徒手換？你手指頭能有機器準？”老黎沒吭聲，當晚就把舊軸承拿回了家?；椟S的臺燈下，他捏著小鑷子往鋼圈里塞新滾珠，塞一個滑一個，鋼圈光得像抹了油，手指頭捏得發(fā)紅，折騰到后半夜，好不容易嵌進去六個，一轉還是“晃蕩”——滾珠沒對齊，轉起來卡得厲害。</p> <p class="ql-block">他沒泄氣。轉天特意托人跟軸承廠打了招呼，趁著休班蹬著自行車跑了二十里地去參觀。軸承廠的車間里轟隆隆響，他站在機器旁瞅了半晌，總算看明白了：人家是把鋼圈套在加熱的模具上，鋼圈受熱脹開一點，滾珠順著機器的軌道“咔嗒”一下就嵌進去了，等鋼圈涼透縮回去，滾珠就卡得死死的，分毫不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熱脹冷縮！”老黎攥著衣角往回走時，步子都輕了?；貑挝灰怀?，機務組角落里有個老掉牙的機械烤箱，平時用來烘零件上的油。他抱著舊鋼圈試了第一回：烤箱溫度調得高了點，鋼圈拿出來時燙手，往里頭塞滾珠倒順，可等涼透了一摸，鋼圈的邊有點發(fā)烏——壞了，溫度太高，鋼料退火了，硬度降了，用不了多久就得變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的日子，鐵皮棚里總飄著股“烤鋼”的味兒。老黎把溫度計綁在鋼圈上塞進烤箱，記了滿滿一本子：溫度到120度時，鋼圈脹得剛好能塞滾珠，但涼透后有點松；調到150度，脹得太厲害，涼了縮回去，滾珠卡得太緊轉不動；試到第幾十回時，他摸出了門道——烤箱先開到130度烘三分鐘，再降到110度燜兩分鐘，拿出來時鋼圈帶著點溫，不燙手，滾珠塞進去時能感覺到“輕輕一卡”，等在通風處晾十分鐘，再用小錘子敲敲邊，轉起來“沙沙”響，跟新的差不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滾珠得挑勻了。他又找了塊細砂紙，把新滾珠挨個磨了磨，讓大小差得更勻；嵌的時候拿小鐵片墊著，一點點把滾珠往槽里推，手指頭磨出了好幾個繭子，有回沒拿穩(wěn)，鋼圈掉在地上，滾到墻角磕出個小坑，他蹲在地上撿起來時，心疼得直拍大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就這么試了上百回，直到有天他把換好滾珠的舊軸承裝在自行車上，讓郵遞員騎出去跑了趟遠路——回來時車轱轆轉得溜順，一點沒響。老伙計們圍過來看，捏著軸承轉了轉，直拍他肩膀：“行啊老黎！你這手比機器還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打那以后，機務組換軸承再沒扔過舊鋼圈。老黎帶著組里人挑滾珠、調烤箱，一個舊軸承能再用兩回，每個月省下來的錢真給組里添了套新工具。到1984年算下來，就這“只換滾珠不換鋼圈”的法子，讓維修成本硬生生降了五成。轉年開春，地區(qū)開勞模大會，老黎戴著大紅花站在臺上時，還攥著口袋里那個被他試手用的舊軸承——鋼圈上有道小坑，是當年掉在地上磕的，他一直沒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老黎88歲了，坐在陽臺的藤椅上曬暖，手里捏著個新軸承轉著玩。筆者問起當年的事，他連忙擺手，皺紋堆在眼角：“可別叫‘壯舉’，那會兒哪懂啥改革？就是窮日子過慣了，見不得東西瞎扔?！彼研螺S承翻過來，指著眼下的滾珠槽：“現在的軸承做得多精？滾珠都是機器選的，大小分毫不差，再說人工多貴啊——當年我蹲一天換十個舊軸承，不算工錢；現在請人換，人工費比新軸承還貴，不值當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風從陽臺吹進來，藤椅輕輕晃。他望著窗外樓下跑過的快遞車，車轱轆轉得飛快，早不是當年的自行車了。但當年那個蹲在鐵皮棚里，盯著舊軸承算“省錢賬”的四十歲維修員，那雙在鋼圈反光里找“省”字的眼睛，倒像被歲月磨得更亮了——他算的哪是軸承的賬？是把日子過細的心思，是跟著時代往前挪的明白。（圖謝網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