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78年，昆明的冬天好像比往年冷些。那會兒“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已近尾聲，到處都在說知青能返城的事。車站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南來北往的人背著鼓鼓囊囊的行李，有的扛著木箱，有的懷里揣著用布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搪瓷缸，空氣里都是汗味、煤煙味，還有各種食品干糧等彌漫的氣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那會兒就站在站臺邊，腳邊放著個藍(lán)布面的大包袱，里面是大姐連夜給我縫的棉衣，還有她攢了小半年的糧票——她總說上海東西貴，多帶點準(zhǔn)沒錯。正攥著那張磨得邊角發(fā)毛的火車票發(fā)愣呢，身后有人輕輕拍我后背，回頭一瞅，是大姐，額頭上還沾著點灰，想來是剛把娃托付給鄰居，一路小跑過來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咋不吭聲？凍著了？”她搓了搓手，把我往背風(fēng)的地方拉了拉，眼睛掃過我手里的包袱，又伸手把包袱角沒系緊的繩子重新捆了捆，“棉絮我塞得厚，到了上海要是還冷，就讓媽再給你加層里子?！?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鼻子一酸，沒敢說話。大姐比我長五歲，當(dāng)年我跟著知青隊來云南，是她在縣城車站接的我，那會兒她剛跟生產(chǎn)隊的王哥結(jié)了婚。這幾年我在知青點種水稻，她總隔三差五托人給我?guī)щ绮?，說我年紀(jì)小，不會照顧自己。如今我能返城了，她卻走不了——她在這兒成了家，懷里還抱著個三歲的娃，那小丫頭昨天還拽著我褲腳喊“小姨”。</p> <p class="ql-block">“娃呢？沒鬧吧？”我扯了扯她的袖口，看見她袖口磨出了個小窟窿，想起她總說娃費衣服，縫縫補補是常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跟王哥在站臺口呢，不敢讓她過來，怕她哭著拽你?！贝蠼阈α诵?，眼角卻有點紅，她從口袋里摸出個布包，塞我手里，“這里頭是二十塊錢，媽寫信說你頂替她去棉紡廠子弟學(xué)校教書，剛?cè)e省著，買支好點的鋼筆?！?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趕緊推回去：“我有錢，你留著給娃買奶粉?！敝喾党墙o了些補助，我揣著呢，她跟王哥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日子過得緊巴，哪能要她的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讓你拿著就拿著?！彼巡及铱诖镆蝗吹镁o緊的，“你去上海是做正事，教書得有支像樣的筆。我在這兒挺好的，隊里分了新的菜地，明年開春種點辣椒，給你們寄去?！?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正說著，車站的廣播響了，說去上海的火車要檢票了。周圍的人一下子騷動起來，扛行李的、喊人的、哭的，鬧哄哄的。大姐拽著我的手緊了緊，沒再說話，就那么看著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姐，我到了上海就給你寫信?！蔽疑ぷ佑悬c堵，趕緊別過頭擦了擦眼睛，“你也照顧好自己?！?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知道了?！彼龖?yīng)了一聲，聲音有點啞，“上車吧，別誤了時間。到了給媽問個好，就說我明年有空，帶著娃去看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點點頭，拎著包袱往檢票口走，走幾步就回頭瞅一眼，看見她還站在原地，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起來，亂亂的。快到檢票口時，我又回頭，看見站臺口有個小小的身影，是王哥抱著娃，那小丫頭正伸著胳膊朝我這邊晃，大概是在喊“小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上了火車，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扒著窗戶往外看?；疖囬_的時候，我看見大姐跟著跑了幾步，揮著手，嘴里好像在喊“路上小心”，可風(fēng)把聲音吹得散了，我沒聽清。直到火車開出站臺，再也看不見她的影子，我才靠著椅背坐下來，摸了摸口袋里的布包，硬邦邦的，心里卻酸得厲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會兒從昆明回上海，路長得很，得坐三天兩晚的火車。白天看著窗外的山往后退，晚上聽著車廂里的呼嚕聲，總想起大姐塞錢時的樣子，想起她袖口的窟窿，想起娃拽著我褲腳的小手。中途在株洲轉(zhuǎn)車時，我找了個郵局，買了張郵票，趴在站臺的石桌上給她寫信，寫“火車過了湖南了，天還沒黑”，寫“錢我收著了，會買鋼筆的”，寫“你別惦記我，好好帶娃”，寫著寫著，眼淚又掉在信紙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我到了上海，在第八棉紡廠子弟學(xué)校教書。第一次站在講臺上，握著大姐給我買的鋼筆，看著底下學(xué)生們的臉，突然就想起1978年冬天的昆明車站，大姐站在站臺邊，揮著手，像棵在風(fēng)里守著根的樹。那之后我總給她寫信，她也隔段時間就寄東西來，有時是曬干的辣椒，有時是娃畫的歪歪扭扭的畫。只是她總沒等來“有空帶娃來上?！钡哪翘?，生產(chǎn)隊的事多，娃又慢慢長大了要上學(xué)，她就守在云南的山里，守著她的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然而到了1983年，那個我終于得空的寒假，我獨身一人踏上了去云南的路。可誰能想到，一場瘧疾竟那樣兇，生生把大姐帶向了再也回不來的遠(yuǎn)方。等我輾轉(zhuǎn)趕到鄉(xiāng)鎮(zhèn)車站時，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全灑在八歲的囡寶，小手遞來一方手絹上。（圖謝網(wǎng)絡(lu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