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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攝影：陳金鳳</p> <p class="ql-block">故事提要：時光悄然流逝，孩子們在懵懂中拔節(jié)生長。去燕東家，早已成了婉秋生活中一道固定的軌跡。每次背起書包走向那扇低矮的門扉，她的心底總悄然升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仿佛那里封藏著逃離日常樊籠的一抹異色。然而，無論她如何情辭懇切地勸說——面對燕東父母時，她無數(shù)次重復著那句“叔叔阿姨，燕東真的很聰明，讓他去學校吧，一定能學有所成”——回應她的，總是那兩張刻滿了憂慮與無奈的臉，以及無聲卻沉重的搖頭。</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攝影：陳金鳳</p> <p class="ql-block"> 記憶回溯到當年，婉秋以全省魁首之姿考入京都公安大學研究生的消息，猶如一聲春雷炸響在沉寂的小鎮(zhèn)，贊譽如潮水般涌來。然而玲子卻未能如愿考入本市京都大學這座榮耀殿堂。玲子找到婉秋，臉上交織著猶豫與愧疚的紅暈，聲音輕若蚊蚋：“婉秋……以后的周末，我……我不能再去給燕東上課了?！边@突兀的告別令婉秋愕然：“為什么呀？”玲子無奈地嘆息搖頭：“爸媽一直不同意……說耽誤我的學習?！蓖袂镒穯枺骸澳菫槭裁礇]早點告訴我？”玲子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簾：“我……我不敢告訴他們我在偷偷教課，怕挨罵?！蓖袂镄牡茁舆^一絲了然與苦澀——玲子媽媽的顧慮，何嘗不像自己母親當初的誤會？不來也好，也許……能更快查到弟弟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婉秋獨自去了幾次望鄉(xiāng)臺，燕東似乎突然懂事了許多。每次婉秋到來，他總早早搬好那張磨得發(fā)亮的小板凳，腰背挺得筆直，如同一株等待雨露的小樹。這天，燕東終于按捺不住，怯生生地抬起頭，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姐姐……怎么這幾次都只有你一個人來上課呀？他呢？玲子姐姐呢？”他越說聲音越低，頭深深埋下去，幾乎要縮進衣領里，“是不是……是不是我太笨了，招人嫌了？”看著他像只受傷的小獸，婉秋心頭一軟，連忙伸出手，溫柔地揉了揉他細軟的頭發(fā)：“傻東東，怎么會呢？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玲子姐姐搬家了。”燕東黯淡的眼眸瞬間被點亮，急切地追問：“真的嗎？真的不是他們不喜歡我了？是真的去了很遠的地方？”“嗯，”婉秋望著他澄澈眼底涌起的希冀，用力點頭，“他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笨粗麑ψ约合矏壑说倪@份執(zhí)著惦念，婉秋心底那根緊繃的弦又松動了幾分——原來在這孩子封閉的世界深處，也埋藏著如此純粹的重情重義。</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婉秋向母親開了口：“媽，您給我織件毛衣吧，要又長又大的那種……再幫我買些男孩穿的衣服。”母親停下手中針線，滿臉困惑：“怎么忽然喜歡上男孩衣裳了？”婉秋故作輕松地眨眨眼，撒了個嬌：“哎呀，媽，您不懂啦，這叫潮流！”她心底卻清楚，那寬大的毛衣、那新買的衣物，都是為了那個瘦小單薄的燕東準備的。他個頭不高，身形羸弱，自己穿著寬大的外套，他套上反而恰好合身。</p><p class="ql-block"> 日子如同望鄉(xiāng)臺外那條沉默的河，看似平靜地流淌了幾年。如果不是燕東媽媽那場突如其來的重病，婉秋寧愿那些隱秘的真相永遠塵封——原來被層層包裹的“現(xiàn)實”，其內核竟比預想中更為殘酷可怖！</p><p class="ql-block"> 研究生第一學期的課程剛結束。婉秋夾著厚厚的《福爾摩斯探案集》，低著頭匆匆走向位于校園一號門附近的圖書館，盤算著借閱偵探小說的續(xù)集。心思沉浸在推理世界的迷宮中，突然一個清脆帶笑的聲音撞入耳膜：“誒，同學，撞車了！”這語調帶著熟悉的活潑。婉秋猛地抬頭，眼前正是一張圓潤了許多、卻依舊透著親切的臉——玲子！她長高了，眉眼間多了幾分少女的明媚。</p><p class="ql-block"> “玲子！是你！”婉秋驚喜交加，幾步上前，小拳頭帶著重逢的喜悅輕輕砸向她肩頭埋怨道，“怎么找到這兒來的？最近忙什么呀，電話都不打一個！”語氣里卻只有親昵，不見半分火氣。</p><p class="ql-block"> “別生氣嘛，婉秋，”玲子一把拉住她的手，可憐巴巴地搖晃，“是我不好……可我每天睜眼閉眼就是做卷子、應付考試，堆得像山一樣！你又不像我，腦子那么好使……我爸媽盯得可緊了……”玲子一股腦傾吐著苦水，形容自己快被榨干了，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人。說到委屈處，甚至眼圈泛紅，仿佛父母真用了什么酷刑。婉秋笑著拍拍她的背：“好啦好啦，知道你辛苦，付出總有回報的嘛。我爸媽有他們的事忙，學習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自然輕松些?！?lt;/p><p class="ql-block"> 許久未見，婉秋決定晚點還書，拉著玲子的手直奔學校附近的麥當勞。兩人親昵地挽著臂彎，像一對久別重逢的小姐妹，一路說說笑笑。婉秋比玲子高出半個頭，玲子仰視著她修長的身形，又忍不住酸溜溜地抱怨：“半年不見你怎么好像又竄個子了？以后只能你牽著我的手走了……唉，我什么時候才能超過你??！”那夸張的仰視帶著十足的戲謔?！肮?，”婉秋也故意逗她，“恐怕你這輩子都沒希望啦，我勸你趁早死心！”玲子立刻齜牙咧嘴，作勢要撲上去掐她。“投降投降！進去吃冰激凌！”婉秋笑著告饒。草莓香草味的冰淇淋是她們的最愛，婉秋買了兩個。剛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玲子臉上輕松的笑容倏然褪去，壓低聲音，神色凝重地說：“婉秋……燕東媽媽病了，病得很重?！蓖袂镄念^一緊，勺子停在半空：“?。渴裁磿r候的事？我去她家時沒聽叔叔說起啊……什么??？嚴重嗎？”玲子搖搖頭：“是叔叔親口告訴我的，他們車隊同事還捐了錢物。說是……癌癥。具體什么癌，我也聽不太明白?！?lt;/p><p class="ql-block"> 婉秋的心猛地一沉。腦海中快速閃過燕東媽媽的身影——確實，最近幾次見她，比印象中清瘦憔悴了不少，眼窩深陷，臉頰也失去了往日的圓潤。當時只以為是勞作辛苦，休息不足……原來竟是病魔纏身的征兆?！澳恰覀兂榭杖タ纯窗⒁贪?？”婉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昂?，”玲子立刻點頭，“就這周末吧？下周我要排練節(jié)目。”</p><p class="ql-block"> 周末清晨，婉秋提著精心挑選的幾種水果，又把家里那些別人送來的、父母幾乎不碰的昂貴補品裝了一大袋。她心想，與其在家落灰，不如送給真正需要的人。父親出差總愛帶回些包裝精美卻華而不實的糖水，母親念叨多次也攔不住，他總是執(zhí)拗地說：“都是美容養(yǎng)顏、提高免疫力的好東西……”母親后來也懶得再說，只當是他笨拙的心意。</p><p class="ql-block"> 城南客運站，依舊是幾年前那副破敗蕭索的景象?？油莸乃嗟孛妫噬_裂的座椅，空氣中彌漫著汽油味和廉價香煙的氣息，與市中心光鮮亮麗的車站天壤之別。約定的時間到了，卻不見玲子的身影。婉秋等了片刻，決定先去衛(wèi)生間解決問題。小小的衛(wèi)生間蹲位少得可憐，門口已站著兩位穿著公交制服、上了年紀的阿姨在閑聊。婉秋本想離開，但考慮到長途不便，還是耐著性子等待。墻角的對話碎片不經意地飄入耳中：“翠芬，你曉得25路那個售票員不？就黑黑瘦瘦那個女的，叫啥名兒來著……”一個體形敦實的短發(fā)女人開口。</p><p class="ql-block"> “25路？是不是咱們剛給她湊錢那個？”另一個卷發(fā)的小個子女人接話。</p><p class="ql-block"> “對對，就是她！哎喲，聽說她那傻兒子邪乎得很，能看見‘那些東西’！還跟‘鬼’說話呢，你說瘆人不瘆人？”</p><p class="ql-block"> “?。空娴募俚?！聽誰胡咧咧呢？我只聽說她男人以前好像……背了人命，所以才躲著不見人。你說一個大老爺們兒，成天窩在那不見天日的小煤窯里挖煤…”</p><p class="ql-block"> “可不嘛！邪門著呢！以前問起她男人在哪干活，她就支支吾吾，一會兒說在工地，一會兒又含糊說礦上……八成真有啥見不得光的事兒才躲起來……”婉秋的心跳驟然加速，屏息凝神想聽得更仔細，那兩位阿姨卻已推門進了隔間。她站在原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這小小的車站一角，竟也是個流言蜚語的漩渦中心。她快步走到進站口，玲子正焦急地張望著：“哎呀，你怎么才出來？我等你半天了！”說著便拉起婉秋的手匆匆走向檢票口。</p><p class="ql-block"> “玲子，今兒去看東東媽??？”當班檢票員正是玲子的叔叔。</p><p class="ql-block"> “是啊叔，您可千萬別告訴我媽啊，不然她又要念叨半天了！”玲子趕緊叮囑。</p><p class="ql-block"> “咳，不就是去看看病人嘛，你媽也真是……”叔叔顯然有些不以為然，甚至帶著點對玲子不滿。</p><p class="ql-block"> “哎，她那性子您還不清楚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玲子無奈地撇撇嘴。婉秋在一旁聽著，對玲子的善良和體貼又多了幾分敬意。</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攝影：陳金鳳</p> <p class="ql-block"> 這趟車乘客寥寥，只有她們兩人。她們坐在前排，與開車的王叔叔——玲子爸爸的表弟，婉秋這才知道他姓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家常。王叔叔是個健談的人，一路說個不停。婉秋聽著，偶爾跟著笑笑，心里卻反復咀嚼著衛(wèi)生間里聽到的只言片語，幾次想問又咽了回去，只想著日后再尋機會吧。</p><p class="ql-block"> 車到望鄉(xiāng)臺。婉秋和玲子提著慰問品下車，向王叔叔道別。王叔叔也托她們給阿姨帶好。</p><p class="ql-block"> 燕東家那扇熟悉的木門依舊緊閉著。玲子上前“砰砰”地敲響。</p><p class="ql-block"> “誰呀？來了！”門開了，露出燕東父親那張飽經風霜、此刻更顯憔悴的臉。</p><p class="ql-block"> “喲！是你們倆??！”他眼中掠過驚喜的光，“玲子今天有空來？家里沒說啥吧？哎呀，來就來，咋還提這么多東西……快進來！你阿姨天天念叨，說好久沒見你們了，憋了好多話想說呢……”他連忙接過她們手里的東西，引著她們走向里間的臥室。這是婉秋第一次踏入這片私密的領域，一股濃重的藥味混合著沉悶的氣息撲面而來，光線昏暗，她站在門口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屋內的陳設。</p><p class="ql-block"> “進來吧，她在床上躺著呢?！毖鄸|爸爸側身讓開。昏暗的光線下，燕東媽媽半倚在床頭，整個人瘦脫了形，臉頰凹陷，眼窩深陷，顯得那雙眼睛更大而無神，嘴唇干裂蒼白，唯有看到她們時，眼里才迸發(fā)出一絲微弱的光亮。</p><p class="ql-block"> “哎喲……是你們倆來了啊……”她掙扎著想坐直身子，虛弱的身體卻使不上力，一陣急促的喘息，“怎么……又提這么多東西……這些年……多虧了你們……東東才懂事……還會寫字了……”聲音氣若游絲。</p><p class="ql-block"> “阿姨您快別動了，躺著就好！”婉秋和玲子趕緊上前，一左一右輕輕扶住她的手臂。</p><p class="ql-block"> “沒事……躺著也累……坐會兒舒坦點……”她喘息著，又轉頭對丈夫說，“你去……給兩個孩子弄點吃的……”</p><p class="ql-block"> 不用不用叔叔啊姨！我們就來看看您！婉秋忙阻止，環(huán)顧四周，“咦，東東呢？”</p><p class="ql-block"> “他呀……”燕東媽媽嘆了口氣，眼里滿是憂慮，“自從知道我病了……就悶悶不樂……這會兒……估計又躲在他自己屋里了……這孩子……”自己病重至此，卻還在為兒子憂心。</p><p class="ql-block"> “阿姨您放心，”婉秋柔聲安慰，“待會兒我們去看看他?！?lt;/p><p class="ql-block"> “玲啊，”燕東媽媽忽然看向玲子，吃力地說，“麻煩你……先去看看東東好嗎？我……我想單獨跟婉秋說幾句話……”這話讓婉秋心頭驟然一緊，預感接下來要談的事非同小可。</p><p class="ql-block"> “哦，好，你們聊?！绷嶙佣碌攸c點頭，輕輕帶上了房門。</p><p class="ql-block"> 房間里只剩下她們兩人，彌漫的藥味和無聲的死寂讓空氣如同凝固的鉛塊。燕東媽媽枯瘦的手微微抬起，伸向婉秋的方向，聲音帶著一種近乎乞求的虛弱：“孩子……你過來……讓……讓阿姨拉著你的手……好嗎？”婉秋的心臟猛地一跳，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但還是依言走上前，遲疑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冰涼枯槁的手。</p><p class="ql-block"> “孩子……”燕東媽媽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渾濁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從深陷的眼眶里洶涌而出，“阿姨這病……怕是好不了了……其實……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是誰……”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如同驚雷在婉秋耳邊炸響，她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大腦一片空白。</p><p class="ql-block"> “?。课摇摇蓖袂镎Z無倫次，只能發(fā)出幾個單音。</p><p class="ql-block"> “別怕……”燕東媽媽的手冰冷而用力地攥緊了婉秋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膚里，“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唉……是我們造的孽啊……就讓我……一個人還了吧……只求你……別恨東東……他這些年……也受夠了折磨……他是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是無辜的……”她泣不成聲，每一句話都像在滴血，苦苦哀求著婉秋的原諒。</p><p class="ql-block"> “我……”巨大的沖擊讓婉秋渾身發(fā)冷，這些年積壓在心頭的所有矛盾、煎熬、追尋，此刻都化作了喉嚨里堵住的硬塊，她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只想知道……真相！”</p><p class="ql-block"> “好……好……”燕東媽媽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決絕的光，“我……我把所有事……都告訴你……”她如同耗盡最后一絲生命力，斷斷續(xù)續(xù)地，揭開了那深埋多年、令人不寒而栗的來自人心的貪婪。</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攝影：陳金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