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五千年文明釀就的中華文字，藏著道不盡的深蘊。古人說“倉頡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甲骨文里的“日”是圓滾滾的正午天光，“月”是斜掛的初升月牙，先民把天地萬物一刀刀刻進龜甲紋路，每個字都沾著濕土氣與星辰的懇切。后來文字換了模樣：金文沉得像古寺鐘鳴，小篆圓轉如玉帛纏繞，隸書藏著“蠶頭燕尾”的筋骨，楷體端方、行書流轉、草書飛揚——字形演變里，藏著中國人對文字的琢磨，更藏著刻進骨血的審美與性情。</p><p class="ql-block">這琢磨，不止在古人的筆墨里，更落在尋常日子的煙火氣中——比如我那外公，和他同輩人一樣沒讀過多少書，畢竟那個年代，能摸過書本的人本就寥寥?？蛇@不妨礙他把對文字的念想，都揉進了堂屋那張掉漆的舊木桌里。</p><p class="ql-block">他八十多歲時，頭發(fā)白得像冬夜落霜，風一吹就簌簌動，耳朵也背了——我們湊在他耳邊喊“外公我們來啦”，他愣一愣、摸下耳朵，才點頭應“哎，來啦”，眼角皺紋先笑開?？删褪沁@樣的他，偏總愛趴在堂屋那張掉了漆的舊木桌上寫繁體字、抄經(jīng)書。桌子是他年輕時親手打的，桌面被年月磨得發(fā)亮，幾道深紋里還嵌著經(jīng)年的墨漬，像是文字在上面落了戶。桌上總擺著個豁口的粗瓷硯臺，是他三十多歲從城里舊貨攤子撿漏來的——那時日子緊巴，他攥著賣了兩捆柴禾攢下的零錢換的，沒動過家里的口糧，聽說外婆念叨過兩句“瞎花錢”，卻還是時不時找個盒子，把硯臺裝起來，怕他磨墨時劃著手。只是真到他鋪開毛邊紙要寫字時，那盒子早被他輕輕推到桌角——他總愛就著光溜的桌面磨墨，磨起來時，右手握墨錠慢慢轉，墨條在硯臺里劃著圈，“沙沙”聲輕得像春蠶啃桑葉，左手按著硯臺的指節(jié)泛著紅，指縫里還沾著洗不凈的泥痕。</p><p class="ql-block">墨汁濃得發(fā)稠，他才捏起那支用了大半輩子的狼毫。筆桿被掌心的汗與體溫摩挲得發(fā)亮，紫黑木頭上透著溫潤的光，筆鋒卻禿了些，寫豎畫時總顯得鈍鈍的，倒像他說話時溫吞的調子。他的手總有些抖，許是早年扛犁、挑海落下的毛病，墨落在米字格紙上，偶爾會在筆畫末端暈開一小團，像給字戴了朵小墨花，可他從不在意，一筆一劃慢慢描，好像怕下筆重了，驚擾了字里藏著的魂；有時寫累了，就停筆對著紙愣神，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倒像在跟字說悄悄話。</p><p class="ql-block">碰到不認識的字，他有個小法子：扯張裁好的毛邊紙，把不認識的字描下來，整整齊齊壓在硯臺底下。攢個三五日，等我們小輩提著水果去看他，剛在門檻邊站定，把袋子往八仙桌上一放，他就樂顛顛地從抽屜里翻出那疊紙，顫巍巍地推到我們跟前，老花鏡滑到鼻尖也顧不上推，露出眼尾的皺紋，眼里亮堂堂地問：“這個念啥？你給講講？”問完還怕我們嫌煩似的，又補一句“不忙不忙，先吃蘋果、桔子”。那模樣，哪像個八旬老人，倒像個剛入學、捧著生字本問先生的好學孩子。</p><p class="ql-block">我們去看他，總記得捎上報紙——有時是樓下報亭剩的過期《錢江晚報》，報角被風吹得卷了邊，還沾著點雨漬，有時是老爸訂的《新民晚報》，上面還留著兒子用彩筆信手涂鴉的作品，反正邊角卷了也不打緊。他沒念過多少書，小時候只跟著村里的老秀才認過幾個字，老秀才去世后就再沒摸過書本，年輕時在田里刨食、在岸邊扛活，識的字屈指可數(shù)，報紙上的字怕認不全一成，可每次接過報紙，都先用干布把外頁擦一遍，哪怕根本不臟，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報紙折成四折，戴上老花鏡，再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指腹因干農活磨出的繭子糙得硌手，在紙面上慢慢挪；遇著“羸”“鬣”這類筆畫復雜的字，就停住摩挲半天，指尖把紙頁戳得微微發(fā)皺。我們坐在旁邊嗑瓜子，聽他時不時念錯個字——把“政策”念成“政cè（音近‘冊’）”，自己先愣一下，眼睛眨兩眨，跟著嘿嘿笑，眼角的皺紋里都盛著不好意思，還會撓撓頭說“老糊涂嘍”，我們也跟著笑，陽光從窗欞漏進來，落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亮閃閃的。</p><p class="ql-block">他最愛拉著我們看他寫的字。寫完一張，總要用鎮(zhèn)紙壓著等墨干，鎮(zhèn)紙是塊長方形的青石，上面刻著“福壽康寧”四個字，不知是哪個表弟表妹請石匠刻了孝順他。有時他等不及干就小心翼翼地拎著紙角抖兩抖，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紙頁輕輕晃，他就趕緊用手按住，指腹貼著紙邊，生怕墨暈開。然后平鋪在桌上，指著那些筆畫繁復的繁體字給我們講：“你看這個‘愛’，以前中間是有個‘心’的，”他用手指在紙上空描，指尖懸在字上不落下，怕蹭花了墨，指節(jié)因為用力微微發(fā)白，“待人得用心，才是真的愛嘛?！庇种钢坝H”字說：“你瞧，得見著面，左邊是‘見’，才叫親呢?！庇写挝抑钢皶弊侄核骸巴夤?，這字多麻煩，簡體多好寫?！彼麉s擺擺手，指尖在“書”字的豎鉤上頓了頓，眼里認真得很：“字不能怕麻煩，一筆一劃都得寫實在了，就像做人，偷不得懶?！闭f完還低頭摸了摸紙上的字，像摸自家孩子的頭。</p><p class="ql-block">有天我臨走時，天快黑了，晚霞把西邊的天染得發(fā)紅，他在堂屋門口送我，晚風把他的白頭發(fā)吹得飄起來，衣襟也跟著擺。他忽然想起啥似的，轉身回屋拿了一疊紙出來，塞到我手里，最上面一張標題中的“平安”兩個字，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墨色濃淡不均，“平”字的橫畫有的重有的輕，像他說話時忽高忽低的調子，“安”字的寶蓋頭寫得歪歪的，可“安”字寶蓋頭下的“女”字，卻寫得格外工整，橫平豎直比旁的筆畫都穩(wěn)，像外婆疊的衣服般平平整整。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寫“安”時總把“女”字寫得格外穩(wěn)——那是他記著外婆當年把硯臺藏進盒子的暖，也是把這份暖原封不動寫給我們。 我捏著紙走在巷子里，風一吹，紙角輕輕晃，紙頁薄得像片葉子，卻覺得沉甸甸的，忽然覺得，那些刻在龜甲上的字，鑄在青銅上的字，說到底，都和外公筆下的字一樣——藏著的從來不是冷生生的筆畫，是先民望天地的眼，是古人對性情的守，更是老人把對日子的念想、對小輩的暖，都蘸在墨里寫進去的實在。風掀著紙角晃，墨痕在暮色里泛著淡光，忽然懂了——</p><p class="ql-block">字里的暖，原是一輩輩往下傳的。我至今說不清外公到底認得多少字——或許他連字典里的百分之一都認不全，可他把心揉進了筆畫里，那些字就有了溫度，比認得千言萬語都來得實在。就像他寫的那個“安”，寶蓋頭歪歪扭扭，可底下的“女”字偏生端端正正，橫平豎直得像嵌在紙里——是他揣著的牽掛沉在那兒呢。他大約是懂的，心里揣著牽掛的人，日子便落了穩(wěn)當?shù)母?，再晃也搖不散那份安穩(wěn)。</p><p class="ql-block">而那些刻在龜甲上的日月、鑄在青銅上的字痕，說到底也都是這般——從來不是冷生生的符號，是長了溫度的念想，更是中國人刻進骨血里的、對文字與文化的鉆勁與堅守。</p><p class="ql-block">就像先民刻“日”時反復比對天光的圓，匠人鑄“禮”時細細打磨紋飾的深，古人對著“安”琢磨“家的安穩(wěn)”、對著“道”思索“前路的方向”，外公寫“愛”時執(zhí)意留住中間的“心”、念叨“待人要用心”，寫“書”時堅持“一筆一劃要寫實在”——從來都是把最真的念想、最拙的較真，揉進每一筆里。他或許認不出許多的字，卻懂“字要寫實在”的理，這份對著文字的較真，和千年前趴在龜甲前刻字的先民、對著器物凝思的匠人、對著字義琢磨的古人，原是一脈相承的。</p><p class="ql-block">文字這東西，從不是憑時光自然流淌就得以延續(xù)。是一輩輩人對著筆畫較真、對著深意鉆研，把“怎么寫”“怎么解”“怎么傳”的心思焐進字里。這份在文字里鉆尋意義、堅守本心的勁，才是五千年文明最硬的骨、最暖的魂。</p><p class="ql-block">也正因如此，那些刻在龜甲上的字、鑄在青銅上的字、寫在毛邊紙上的字，才能帶著先民的敬畏、古人的思索、老人的牽掛，從時光里扎實走來——不是冷生生的符號在傳承，是中國人對文字的那份鉆研、對文化的那份上心，一茬茬焐著、一代代接著，才讓這字里的暖與理，穩(wěn)穩(wěn)往以后的年月里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