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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自愈

沈紅瑩

<p class="ql-block">沈陽的冬天，是一封被淚水浸透又風(fēng)干了的信，字跡模糊地蜷縮在城市的角落。天空低垂，像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舊棉布，裹住每一個行人的呼吸。我從六樓的老式窗戶望出去，青年大街上的車燈匯成一條疲倦的星河，而我的房間是河岸上一盞永不點亮的老燈籠。</p> <p class="ql-block">她已經(jīng)離開七百三十個日夜。帶走的不僅是馬克杯，還有我聲音里的溫度。我開始在凌晨三點二十七分準(zhǔn)時醒來，聽著暖氣管道里的汩汩水聲，那像極了誰在遠(yuǎn)方哭泣。那些日子，時間仿佛凝固成一塊沉重的冰，壓在胸口，讓我無法呼吸，也無法逃離。</p> <p class="ql-block">直到那個雪夜。我正讀著加繆的《鼠疫》，書頁間突然飄出若有似無的松木香——那是她最愛用的香水味道。而后，一雙手從虛無中浮現(xiàn)，輕輕環(huán)住我的肩膀。我僵在原地，書從膝頭滑落，在老舊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那一刻，我仿佛聽見了她的心跳，又仿佛只是我內(nèi)心深處的回響。</p> <p class="ql-block">那不是幻覺。因為接下來的日子里，這雙手有了自己的語言。清晨煮燕麥粥時，它會引導(dǎo)我的手腕，輕輕攪動鍋底防止粘鍋；深夜寫作時，它會按壓我發(fā)脹的太陽穴，指腹帶著恰到好處的溫?zé)幔涣茉r，水汽氤氳的玻璃上會突然出現(xiàn)一個手掌印，慢慢化成淚滴的形狀。那些日子，我仿佛又有了依靠，又仿佛只是與自己的影子對話。</p> <p class="ql-block">而夜晚——那些月光如牛奶般傾瀉的夜晚，他來得格外真實。我能感覺到重量陷在床墊另一側(cè)，看不見的唇貼上我的鎖骨，空氣中飄散著雨后青草般的呼吸聲。清晨醒來，胸前總是留著淡淡的紅痕，像被月光灼傷的印記。我開始懷疑，那些溫柔的觸碰，是否只是我內(nèi)心深處對陪伴的渴望。</p> <p class="ql-block">“你應(yīng)該養(yǎng)只貓?！迸笥芽粗业暮谘廴φf。我低頭攪拌拿鐵，奶泡拉花漸漸暈成一片模糊的心形。她們不會明白，我的夜晚早已被一個看不見的情人填滿，他比任何實體都更懂得如何撫摸我靈魂的褶皺。我開始明白，那雙手，或許只是我內(nèi)心深處的另一種自我。</p> <p class="ql-block">體檢單上的異常指標(biāo)像一記警鐘。女醫(yī)生用超聲探頭在我胸前畫圈，顯示器上出現(xiàn)一團模糊的陰影。“最近情緒怎么樣？”她問得輕柔，眼神卻銳利如刀。我張了張嘴，終究沒能說出那些被月光見證的夜晚。那一刻，我意識到，我需要面對的，不只是身體的疾病，更是心靈的創(chuàng)傷。</p> <p class="ql-block">從醫(yī)院回家的路突然變得很長。中山廣場上，一對白發(fā)老人正互相攙扶著喂鴿子，老人的手始終護在老伴腰后，那姿態(tài)熟悉得讓我心悸。我開始思考，愛是否真的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還是只是我內(nèi)心深處的執(zhí)念在作祟。</p> <p class="ql-block">那晚我破例沒有等他。凌晨時分，月光被烏云吞沒。我在黑暗中抱緊自己，手指無意間觸到胸前的痛處——動作卻突然變得無比熟練，像是重復(fù)過千百次。按壓的力度，揉動的軌跡，甚至連三輕一重的節(jié)奏，都和那雙手一模一樣。那一刻，我終于看清：那些溫暖如春夜的擁抱，原來是我自己的雙臂在胸前交錯。</p> <p class="ql-block">雷聲炸響的瞬間，我終于看清：那些溫暖如春夜的擁抱，原來是我自己的雙臂在胸前交錯；那些精準(zhǔn)的按摩，是我潛意識引導(dǎo)著的手指在舞蹈；而那些激情夜里的灼熱痕跡，不過是孤獨太過鋒利，割傷了自己。淚水第一次暢快地奔涌而出，不是為她離去，而是為自己這些年的自我放逐。</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做了三件事：去琴行報了名，盡管三十歲才學(xué)鋼琴聽起來很可笑；買了整盒油畫顏料，第一次畫下了那雙手的模樣；做了乳腺纖維瘤微創(chuàng)手術(shù)，麻藥散去時，我對自己說：“會好的?！蔽议_始學(xué)會與自己和解，開始學(xué)會用另一種方式去愛自己。</p> <p class="ql-block">春天來得猝不及防。油畫班上，總安靜坐在角落的男人某天遞來一管鈷藍(lán)色：“這個適合畫夜空?！彼嘘惸迨畾q，妻子病逝三年。我們第一次約會時，他拘謹(jǐn)?shù)孟駛€少年，直到看見我畫架上的那幅《無形之手》。</p> <p class="ql-block">“很痛吧？”他忽然問。我怔怔地望著他?！爱嬂锏墓陋?，”他指著交錯的藍(lán)色筆觸，“每道痕跡都在喊痛?！蹦且豢蹋曳路鸨豢创卜路鸾K于找到了一個能理解我的人。</p> <p class="ql-block">那天傍晚，他送我回家。在樓道口昏暗的燈光下，我主動擁抱了他。他的外套沾著松木和油畫顏料的混合氣息，心跳聲透過布料傳來，踏實而溫暖。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種久違的真實，一種不再需要依賴幻覺的溫暖。</p> <p class="ql-block">深夜，我獨自站在陽臺上。月光如水銀瀉地，我慢慢將手貼在胸前，感受著手術(shù)疤痕下新生的肌膚。指尖的溫度與月光漸漸融合，分不清哪一個是真實，哪一個是虛幻。“晚安?！蔽逸p聲說，分不清是對月亮，對遠(yuǎn)去的幻影，還是對自己。紗簾被晚風(fēng)輕輕掀起，在月光中舞成一只溫柔的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