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上周六，回都昌為母親過八十二歲生日，特意繞路去了星鳳樓。母親姓曹，是都昌曹氏后人——我在這片土地出生長大，卻直到最近讀了些關于星鳳樓法帖的文章，才知這座樓與母親的家族淵源頗深。心里難免遺憾，怎么早沒發(fā)現(xiàn)這份藏在文脈里的聯(lián)結。</p> <p class="ql-block"><b>一、檀木與木紋里的時光</b></p><p class="ql-block"> 從南昌出發(fā)，走高速進都昌地界，先過蔡嶺的集市，喧鬧聲被夏風卷著往后退，再穿一段栽滿樟樹的公路，路過兩所學校的白墻，往綠樹濃的地方走五百米。忽然見幾十棟民居從枝葉間漏出來——星鳳樓就藏在那片村落深處。</p> <p class="ql-block">樓是前幾年新修的，木料卻選得極為講究。剛上臺階，一股混著檀木與禾田青苗的香氣撲面而來，不是景區(qū)常見的工業(yè)香精味，是原木在陽光下曬透的溫潤氣息。"這木頭不能刷漆。"迎上來的曹老先生說。他是村里的文化講解員，六十多歲，青布衫上沾著泥點，褲腳還帶著田埂的潮氣。聊天得知他是"顯"字輩，比母親高三個輩分。“老輩人傳下來的規(guī)矩，木頭要’喘氣’，一刷漆，那股木頭里的潮氣就悶在里面了?！?lt;/p> <p class="ql-block">我想起老家老門板刷過桐油，便問："那能刷桐油嗎？"老先生指著廊柱笑：“房梁、立柱不刷，怕堵了木紋里的氣孔；門板能刷，防蛀?！?lt;/p><p class="ql-block"> 《曹氏家乘》里記載，原樓始建于南宋寶慶元年，木料是從都昌深山里采的楠木——可惜經(jīng)了幾遭戰(zhàn)火，最后一次毀在抗戰(zhàn)時。如今復建雖新，卻依著老規(guī)矩：底下立柱得一人半合抱，用的是進口檀木；斗拱是"十字抱廈"的老樣式，外圍還砌著大青磚。伸手摸廊柱，新木料帶著天然的木紋澀感，混著樹結的粗糙——像極了老家老房的房梁，那是時光在木頭上刻下的指紋。</p> <p class="ql-block">正廳"星鳳樓"匾額是復刻的紅底金字，筆力沉得像嵌進了木頭——原匾是南宋理宗的御筆，當年曹彥約告老還鄉(xiāng)，在樓里整理書冊時請皇帝題的。這位老祖是紹熙年間的進士，官做到禮部尚書，《宋史》里都有他的傳?，F(xiàn)在這塊，是按原拓片請書法人重寫，我湊近看"鳳"字的捺腳收筆，果然有拓片里那股凌厲的"破空"勁兒，仿佛能穿透八百年時光。</p> <p class="ql-block"><b>二、池塘與青石板上的回響</b></p><p class="ql-block"> 繞到樓后，幾畝見方的池塘靜臥著，一條二尺寬的青石橋通往塘心。曹老先生指著塘中央幾十平方米的建筑基座，“這才是星鳳樓原址，當年四面環(huán)水。“他說，以前岸邊臥著青石雕龍頭，龍嘴里常年滲細水，村里人叫"文曲星的墨汁”，小孩摸了能長"文氣”。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在獅山鄉(xiāng)下，正月舞龍時老人也說"摸龍頭能考狀元"，原來這說法的源頭竟在這里。</p> <p class="ql-block">池塘像個大洗硯池，水質(zhì)雖有些渾濁，青石板橋面卻被踩得發(fā)亮。離洗硯池不遠，鋪著塊青石板太極圖，陰陽兩儀的邊緣磨得光滑——《星鳳樓文史資料》記載，曹彥約晚年在此講學，曾請朱熹來講學，陸九淵也常來拜訪。兩人曾圍著這太極圖爭論"格物致知"，激烈時還拿毛筆在石板上畫寫。清代《都昌遺聞》里"朱陸曾于星鳳樓論學，太極圖前筆墨縱橫"的記載，正與眼前這磨亮的青石板相呼應。指尖撫過石板的凹痕，仿佛還能觸到當年兩位大儒論學時的筆墨溫度。</p><p class="ql-block">“一座衙前星鳳樓，半部南宋書法史?！毙区P樓，凝聚曹氏一門三代的心血，是《星鳳樓法帖》刊刻之處，也是《法帖譜系》《寶晉齋法帖》的誕生地。</p> <p class="ql-block"><b>三、四友堂：朱門文脈的呼吸</b></p><p class="ql-block"> 穿過庭院，便是四友堂。這名字因黃灝、彭蠡、馮椅、曹彥約四位都昌"朱門四友"而來，始建于清乾隆年間，2021年11月剛修繕過。堂內(nèi)是一進二層的贛式民居結構，前廳、后堂及天井兩側(cè)廂房布局規(guī)整，中堂掛著四友畫像，下置香案與八仙桌椅。天井里的芭蕉樹因四周黑灰色木雕裝飾下，葉片寬大肥厚，為古堂添了幾分生機。</p> <p class="ql-block">"他們四個都是都昌人，還是親戚呢。"曹老先生指著畫像說，"彭蠡是曹公的堂姐夫，黃灝是表兄，馮椅是他舅舅?！拔胰ミ^白鹿洞書院，早聞"朱門四友"之名，卻不知他們的根脈在此。</p> <p class="ql-block">墻上掛著清代翻刻的《星鳳樓法帖》，比我買的影印本珍貴得多——湊近看，墨色濃淡間能辨出筆鋒轉(zhuǎn)折，連飛白處的細絲都清晰可見，比手機臨帖多了層"活"的質(zhì)感。朱熹的字瘦硬如他的學問，曹彥約的字則圓厚溫潤，帶著書卷氣。老先生說，當年兩人常"賭書潑茶”，輸了的要寫幅字貼在樓柱上，想來那時樓里定是墨香與茶香交織。</p> <p class="ql-block"><b>四、三公堂：未干的墨痕</b></p><p class="ql-block"> 三公堂是為紀念曹士兗、曹士冕、曹之格叔侄三人而建，他們在中國書法史上都留有印記。堂內(nèi)的書法教室里，擺著三十塊青石板，上面是仿照原帖一比一刻寫的字，供研學者拓印。桌上攤著《星鳳樓法帖》殘頁復印件和村里自印的《曹氏家訓》書法冊，平時有學校組織學生在此練字。</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小學在獅山鄉(xiāng)下讀書的日子。老師教毛筆字，要求先寫一個大字，再圍著寫幾十個小字，每天寫滿一頁，寫不完就要打手板。原來，這是曹氏家族傳了幾百年的規(guī)矩。展柜里新擺著本《星鳳樓書法集》，收錄了從曹彥約墨跡到如今村民的作品。翻到最后一頁，是個十歲孩子寫的"星鳳樓"，筆力稚嫩如剛抽條的柳條，結構卻穩(wěn)當，旁邊用鉛筆標著"臨曹尚書帖"。忽然想起母親總說“我屋里崽手笨，寫不好字，墨水總是從手掌流到了胳膊上，”原來這臨帖的規(guī)矩早藏在血脈里。八百年了，星鳳樓硯臺里的墨，原是順著日子流下來的。</p> <p class="ql-block"><b>五、后記：時光榫卯里的文化基因</b></p><p class="ql-block"> 最近在寫關于都昌、關于贛北水文化的文章，星鳳樓是繞不開的坐標。重修這座樓，不只是磚木復建，更是讓沉睡的文脈重新呼吸。</p><p class="ql-block">當宋元楠木的氣息從新選的檀木中散發(fā)，當宋代"十字抱廈"的斗拱在陽光下顯露出榫卯的精密，這座樓就成了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的"時光榫卯"。它讓《曹氏家乘》里的文字有了具體的模樣，讓朱熹與陸九淵的論學聲不再只停留在史冊，更讓曹氏后人能觸摸到血脈里的文化基因。</p> <p class="ql-block">對當?shù)卮迕駚碚f，這是"家門口的祠堂"。青石板上孩童臨帖的鉛筆痕，與八百年前曹彥約的墨痕在同一汪洗墨池交匯；曹老先生褲腳的田埂濕氣，與南宋工匠的汗珠在木紋里相融。對都昌乃至贛北而言，它是水文化里的"墨色坐標"——贛北的水滋養(yǎng)稻禾，星鳳樓的墨則滋養(yǎng)人心，讓"以書傳家"的傳統(tǒng)從家族記憶升華為地域文化的底氣。</p><p class="ql-block">《星鳳樓法帖》作為中國書法史上的重要文化遺產(chǎn)，承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它不僅是書法藝術的瑰寶，更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p> <p class="ql-block">真正的文化傳承，從不是博物館里的冰冷陳列，而是讓歷史融入生活，讓墨香在代際間流轉(zhuǎn)。就像那棵實木芭蕉，老根扎在南宋的泥土里，新葉卻始終向著當下生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注：星鳳樓由南宋禮部尚書曹彥約（紹熙進士，《宋史》有傳）于寶慶元年始建，為其告老還鄉(xiāng)后整理書冊、會友論學之所。原樓木料取自都昌本地深山楠木，南宋理宗御筆題寫"星鳳樓"匾額。樓內(nèi)曾是文人論學勝地，朱熹、陸九淵曾在此討論"格物致知"；曹彥約還在此收藏整理《星鳳樓法帖》，其"彥約"藏印可見于多幅宋帖。原樓毀于明清戰(zhàn)火，2021年依據(jù)《曹氏家乘》《都昌縣志》復建。）</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