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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明園的雨

記者楊瀟

<p class="ql-block">雨是午夜開始下的。清晨雨并不大，于是與友人相約，雨中游圓明園。初時只是疏疏落落的幾點，打在傘上，發(fā)出輕微的“撲撲”聲響，如同遠(yuǎn)方的鼓點。后來便漸漸密了，連成一片沙沙的網(wǎng)，將整個園子罩了進(jìn)去。</p><p class="ql-block">我原是不該在這樣的天氣里游園的，然而既已來了，便索性沿著濕漉漉的石徑走去。園中游人極少，偶有一二，也都是匆匆向出口奔去，臉上帶著被雨水打攪了興致的懊惱。我倒覺得，此時的圓明園，或許才是它最真實的樣子。</p><p class="ql-block">雨水順著殘破的石柱流下，在那些精美的雕刻上蜿蜒成淚。西洋樓的殘骸在雨中默立，那些曾經(jīng)精致的巴洛克花紋，如今已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一只灰雀停在斷壁上，抖了抖羽毛上的水珠，忽然又振翅飛去，消失在雨幕中。我想，百年前，可曾有同樣的鳥兒，停在同一處，看過另一場雨？</p><p class="ql-block">福海的水面被雨點擊碎，泛起無數(shù)漣漪，互相碰撞、交融、消失。遠(yuǎn)處的垂柳在風(fēng)中低伏，仿佛在向誰訴說。站在湖邊，竟分不清哪些是雨聲，哪些是水聲。這座曾經(jīng)被譽為“萬園之園”的皇家園囿，如今只剩下一具骨架，而雨水正洗刷著這具骨架上的塵埃，讓它露出本來的蒼白。</p><p class="ql-block">往日如昨。記得是1984年，剛轉(zhuǎn)業(yè)不久恰逢全市對青年職工開展“不忘國恥，振興中華”為主題的全員政治輪訓(xùn)，我被集團臨時黨委聘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教員，執(zhí)鞭講臺，其中有一課是我講的《不能忘卻的紀(jì)念——圓明園》，由于是帶著自己的心情講述的，慷慨激情竟贏得臺下熱烈的掌聲。后來，我把講義改寫為散文《不能忘卻的紀(jì)念》，被《北京日報》刊發(fā)，當(dāng)年跟女朋友去圓明園，在簡陋的陳列室，還看到刊載這篇文章的報紙展示在玻璃陳列柜里。那年，我剛滿20歲。</p><p class="ql-block">我繞過一片芍藥圃，花開得正盛，在雨中低垂著頭，紅得如同凝固的血。這些花草自然都是后來栽種的，它們不知前事，只管在自己的季節(jié)里開放凋零。雨打花瓣，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嘆息。</p><p class="ql-block">在一處廊廡的廢墟下，我遇見一位老人，正支著畫板在傘下寫生。紙上已有了大致的輪廓：斷壁殘垣，煙雨迷蒙。最妙的是，他在一角添了幾筆，勾勒出幾個打著傘的模糊人影，仿佛是往來的游人，又仿佛是逝去的魂靈。</p><p class="ql-block">“常來畫嗎？”我問。</p><p class="ql-block">老人頭也不抬：“下雨天最好。這些石頭，淋了雨，才肯說真話。”</p><p class="ql-block">雨聲漸密，我們不再交談。只見他的筆在紙上游走，沙沙作響，與雨聲混在一處。我想，他畫下的不僅是眼中的景象，更是耳中的雨聲，心中的感慨。</p><p class="ql-block">離開時，雨勢更大。雨水從樹葉上滴落，聲聲清晰，如同更漏?；仡^望去，整座園子籠罩在氤氳水汽中，恍若隔世。</p><p class="ql-block">這場雨終會停歇，太陽會出來，蒸干石頭上的水跡。游人會重新涌來，喧嘩會填滿空寂。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只有雨知道，只有石頭記得。而在某個無人注意的角落，雨水正悄悄滲入泥土，帶著歷史的咸味，流向不可知的深處。</p><p class="ql-block">圓明園的雨，下了一百多年，從未真正停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