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凌晨四點的粵東北山區(qū)，霧是浸了寒霜的棉絮，沉沉壓在圍龍屋的灰瓦上。李阿婆摸黑坐起身時，竹床發(fā)出一陣吱呀——這聲音和她的咳嗽聲一樣，在這座百年圍龍屋里熬了三十多年，早被山風(fēng)與潮氣浸得發(fā)脆。她摸索著拽過疊在床頭的藍布衫，袖口磨出的洞勾住枯瘦的手腕，像給骨頭套了個鐵環(huán)，勒得生疼。</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圍龍屋底層的這間橫屋，是當年生產(chǎn)隊分的。墻根常年滲著山泉水，在夯土墻上洇出大片深色的淚痕，墻角堆著的番薯泛著青斑，空氣里總有股潮濕的霉味，混著隔壁豬圈飄來的臊氣，像把鈍刀子，日復(fù)一日割著人的鼻腔。阿婆劃亮火柴，火光照見灶臺上缺了口的陶鍋，鍋里沉著昨晚剩下的米湯，結(jié)了層薄薄的皮，像塊半干的牛皮紙。她盯著那層皮看了片刻，喉結(jié)動了動——后半夜胃里空得發(fā)慌，連帶著心口都揪著疼。</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阿妹，起來了?！彼脦е图仪坏陌自捿p聲喚，聲音輕得怕驚散了屋里的寒氣。里屋的木板床上，十歲的孫女阿妹翻了個身，補丁摞補丁的被子滑到腰間，露出細瘦的脊梁骨，皮膚是山里孩子常見的蠟黃，肋骨一根根凸著，像串沒長飽滿的豆莢。這孩子是三年前兒子兒媳在東莞工地摔死后留下的，眉眼像她娘，就是太瘦，手腕細得能被阿婆的拇指和食指圈住。每次摸那手腕，阿婆都要偷偷抹眼淚——若不是自己沒用，孩子何至于這樣。</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阿婆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松針，火苗舔著鍋底時，她從瓦罐里數(shù)出五粒米。米是前幾天幫村口張老板剝筍殼換來的，每剝十斤筍殼給二兩米，她蹲在屋檐下剝了整整一天，指甲縫里嵌滿了筍衣的綠渣，到現(xiàn)在還沒洗干凈，碰著水就鉆心地疼。五粒米撒進米湯里，她用筷子攪了攪，水面浮起幾粒碎米，像撒了把碎銀，亮得晃眼。她忽然想起兒子小時候，家里條件稍好，煮米湯時能抓一把米，那時兒子總捧著碗，仰著小臉說“阿婆煮的米湯最香”，心口猛地一酸，眼淚差點掉進鍋里。</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天蒙蒙亮?xí)r，阿妹背著布縫的書包站在門檻上。書包是阿婆用兒子生前的舊工裝改的，背帶處縫了三層布，還是被磨得發(fā)亮，露出里面的帆布底子?！鞍⑵?，我走了?！卑⒚醚銎鹉?，嘴角沾著點米湯的白印，眼睛亮得像山澗的水。阿婆伸手替她抹掉，指尖觸到孩子冰涼的臉頰，心里像被針扎了下——今早的米湯，她只讓阿妹喝了大半碗，自己抿了兩口鍋底的沉渣，此刻胃里又空了，可看著孩子的笑臉，又覺得值。</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路上睇車?！卑⑵艔膰箍诖锩鰝€皺巴巴的油紙包，塞到阿妹手里。里面是塊烤番薯，是昨天在山坳里撿的，被野豬啃過半邊，她削干凈了，在灶膛邊煨得軟乎乎的。阿妹捏著油紙包跑遠了，藍布衫的衣角在晨霧里一閃一閃，像只缺了翅膀的蝴蝶。阿婆站在門檻上望了許久，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才慢慢收回目光——孩子是她的念想，也是她的債，她得拼了老命，讓孩子活下去，還要活得體面些。</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阿婆扛起竹簍往山上去時，露水已經(jīng)打濕了褲腳，冰涼地貼在皮膚上，像纏了圈冰線。今天要采些紅菇去鎮(zhèn)上賣，紅菇是山里的寶貝，能賣上價，可這東西挑地方，得往海拔高的密林里鉆。她的膝蓋去年摔過，每走一步都疼，像有根細針在骨頭縫里鉆，竹杖戳進泥里，帶出一串濕土，竹簍上的繩子勒得肩膀生疼，她時不時停下來揉一揉，肩膀上的舊傷是年輕時挑擔(dān)子磨的，現(xiàn)在摸上去，像長了塊硬疙瘩，那是幾十年的苦累結(jié)下的痂。</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走到半山腰時，她聽見樹叢里有響動，嚇了一跳，攥緊竹杖躲到樹后——山里有野豬，她年輕時見過，能把人拱得半死。等了片刻，竄出來的是只瘦得脫了毛的野狗，眼巴巴地望著她的竹簍，尾巴有氣無力地晃著。阿婆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塊干硬的番薯干——這是她準備中午當干糧的。野狗叼著番薯干跑了，她望著它的背影，想起兒子小時候，也總這樣跟在她身后，喊著“阿婆，留塊俾我”，眼眶又熱了——人跟狗一樣，活著都難。</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日頭升到頭頂時，竹簍里才裝了小半簍紅菇。阿婆坐在石頭上歇腳，從懷里掏出個麥餅——這是村里小學(xué)的王老師給的，王老師總說阿妹瘦，隔三差五送些吃的來，每次送東西都繞著彎，怕傷了她的臉面。麥餅硬得硌牙，她泡在山泉水里慢慢嚼，水是涼的，順著喉嚨往下滑，激得她咳嗽了好一陣，咳得腰都直不起來，手里的麥餅掉進水里，浮起一層油花。她咳夠了，彎腰去撈麥餅，手指碰到冰涼的泉水，忽然想起昨天阿妹說“王老師的手好軟，唔似阿婆的手，全是繭”，心里又是酸又是暖——這世上，總有好心人。</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往鎮(zhèn)上走時，路過村口的小賣部。老板娘坐在門檻上嗑瓜子，看見阿婆，揚了揚手里的糖：“阿婆，買塊糖俾阿妹食？”阿婆搖搖頭，腳步?jīng)]停。她兜里只有昨天賣筍干賺的兩塊三毛錢，得留著給阿妹買作業(yè)本，那孩子的作業(yè)本寫滿了字，反面又用鉛筆寫了一遍，紙都快磨破了，寫字時得小心翼翼，生怕戳透。她聽見老板娘在身后嘟囔“真系孤寒鬼”，沒回頭——孤寒？她是沒得選。</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鎮(zhèn)上的集市人多，叫賣聲、摩托車的喇叭聲混在一起，像鍋煮沸的粥。阿婆站在街角，把竹簍放在腳邊，怯生生地喊：“紅菇，新鮮的紅菇——”聲音很快被淹沒在嘈雜里。沒人理她，路過的人要么匆匆走過，要么瞥一眼就扭過頭，有人還捂著鼻子，像是嫌她身上的土腥味。阿婆縮了縮脖子，把竹簍往身后挪了挪——她知道自己寒酸，可這紅菇是真新鮮，是她爬了幾座山采來的。</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有個穿西裝的男人停下來，捏起一朵紅菇聞了聞：“幾多錢？”阿婆趕緊說：“十五蚊一斤，今早剛采的，好新鮮?！蹦腥税櫫税櫭迹骸疤F了，十蚊賣唔賣？”阿婆咬了咬唇——十蚊太少了，不夠買兩本作業(yè)本，可她怕不賣，今天就白來了。她點點頭：“賣?！蹦腥朔Q完紅菇，給了她二十七塊錢。阿婆把錢疊得整整齊齊，塞進貼身的口袋里，摸了又摸，像揣著塊暖爐——這錢能給阿妹買作業(yè)本，還能買支鉛筆，說不定還能剩下幾分，給孩子買塊糖。</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她走到文具店，給阿妹買了本作業(yè)本，又猶豫了半天，拿起一支鉛筆——阿妹的鉛筆頭已經(jīng)短得握不住了，她用繩子綁在小木棍上寫，寫得慢不說，還總斷鉛。老板娘算錢時，她又問：“有橡皮么？最便宜那種?！崩习迥锬贸鰤K指甲蓋大的橡皮：“五毛?！卑⑵琶嗣诖彦X數(shù)了又數(shù)，遞過去五毛錢——阿妹上次寫錯字，用手指擦，把本子擦破了，她當時心疼了好久。</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回家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阿婆剛走到圍龍屋門口，就看見阿妹站在門檻上張望，手里攥著張紙，凍得直跺腳?！鞍⑵牛铱剂说谝幻??！卑⒚冒鸭堖f過來，是張獎狀，邊角被風(fēng)吹得卷了邊，卻被孩子用手捋得平平整整。阿婆接過獎狀，摸了摸阿妹的頭，眼眶熱了——這孩子懂事，知道她辛苦，放學(xué)回來就幫著喂豬、撿柴，晚上在煤油燈下寫作業(yè)，眼睛都熬紅了，卻從沒喊過一句累。她這輩子沒讀過書，可她知道，獎狀是好東西，是孩子走出這大山的希望。</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晚飯是番薯粥，阿婆往阿妹碗里多放了些米。阿妹舀了一勺遞到阿婆嘴邊：“阿婆，你食?！卑⑵艙u搖頭：“你食，你要長身體?！卑⒚冒阎嗤胪⑵琶媲巴屏送疲骸袄蠋熢挘⑵哦家?，阿婆唔食，就冇力氣采紅菇了?！卑⑵艣]忍住，眼淚掉在粥碗里，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這孩子什么都懂，懂她的苦，也懂她的難，可她寧愿孩子不懂，寧愿孩子能像城里的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地撒嬌、吵鬧。</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夜里，阿婆坐在床邊給阿妹縫衣服。煤油燈的光昏昏黃黃，照在阿妹熟睡的臉上，孩子的睫毛很長，像兩把小扇子，偶爾顫一下，像是在做什么好夢。阿婆縫著縫著，針戳到了手指，她把手指放進嘴里吮了吮，嘗到了咸澀的味道——是血，也是淚。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透過圍龍屋的窗欞照進來，落在墻上——墻上貼著兒子兒媳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很年輕，那時他們還在，這個家還完整。她對著照片輕聲說：“你們放心，我會把阿妹養(yǎng)大，讓她讀書，讓她走出這大山?！?lt;/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雞叫第三遍時，阿婆又起床了。灶膛里的火亮起來，炊煙從圍龍屋的煙囪里飄出去，混在晨霧里，慢慢散開。她望著窗外的山，山是黑的，像頭臥著的牛，沉默而沉重。她知道，今天還得去采紅菇，明天要去幫人家插秧，后天要去剝筍殼……日子就像這圍龍屋里的炊煙，看似輕飄飄的，卻得用一輩子的力氣去托著。可只要阿妹還在，只要那張獎狀還在，她就有勁兒托下去。</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阿妹翻了個身，嘟囔了句夢話，像是在喊“阿婆”。阿婆走過去，給她掖了掖被子。月光落在孩子的臉上，阿婆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心里默念：“阿妹，快長大吧，長大了就不用受這苦了。長大了，去看看山外面的世界，那里有不滲潮氣的房子，有食不完的白米飯，有不用補丁的新衣服……”灶臺上的陶鍋開始冒熱氣，米湯的香味混著松針的煙火氣，在這間小小的橫屋里慢慢彌漫開來，像一層薄薄的暖紗，裹住了這對在圍龍屋角落掙扎的祖孫，也裹住了一個老人對孫輩最樸素、也最沉重的希望。</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這炊煙，在粵東北的大山里飄了一代又一代。它或許微弱，卻從未熄滅——那是底層人在命運的褶皺里，拼盡全力燃起的光。</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