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這一年，有一架中國的飛機降落到了日本國的福田機場。</p><p class="ql-block"> 在中國的大中小城市到處播放著鄧麗君，她哭一樣唱著不知道是勸誰"美酒加咖啡"……白天大街上匆匆來來去去掃地的是喇叭褲，和那些后看是女的，而扳肩膀看卻是長了胡須的小年輕……夜幕降臨后，家家戶戶全把頭攏作一堆，邊聽它"麥氏咖啡，味道好極了！"的讒誘，一邊焦恐提防突然停電或者電視影像模糊不清……</p><p class="ql-block"> 當然，波陽跟全國也都一樣，大隊改成了村民委員會，公社也叫回了鄉(xiāng)。</p><p class="ql-block"> 波陽縣來鶴鄉(xiāng)的豎峰村這個時侯還沒有電視機，當然聽不到"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也看不到日本電視刷《姿三四郎》，聽不到姿憲子的嚎啕了。</p><p class="ql-block"> 但在這一天，浙江人（這個時侯人們改叫他做"浙江佬"）來到豎峰村。</p><p class="ql-block"> 浙江佬這次來豎峰村，卻不是來湖邊的灘頭上掘采沙石的。</p><p class="ql-block"> 他說他這次是來做生意。</p><p class="ql-block"> 浙江佬躲躲閃閃的，先去了幾個以前和他要過好的人家里。浙江佬給他們看他這次帶來的許多摁一指頭便會放出自來光的電子手表。</p><p class="ql-block"> 浙江佬告訴他們說，在來豎峰村之前，他在波陽縣城里頭賣這會放自來光的電子手表，最低的價錢，也是要一百二十塊錢一只的。</p><p class="ql-block"> 緊隨在浙江佬屁股后頭直打轉(zhuǎn)轉(zhuǎn)的細狗子聽了，當時立在人眾里，就把舌頭兀一吐出來，伸定定的老長，眼珠子也猛一翻，扯高大起嗓聲，在眾人一齊地朝他轉(zhuǎn)側(cè)眼睛看時便驚呼道:"嚇！這般金貴的物什？咋樣教我們可買得起哩？！"</p><p class="ql-block"> 之后，每當浙江佬跟不同人眾一說這話一次，細狗子必都要在一旁沖著那些睜了眼，圍住在聽的人們，仿佛做說明一樣，又把眼睛使勁一翻，露出極多的眼白，又同時把嘴里的舌頭吐出來老大一條，又大聲驚呼道:"嚇，賃這般金貴哩？咋樣教我們買得起……？！"</p><p class="ql-block"> 于是，一回回的，這邊浙江佬便都又要告訴人們，現(xiàn)眼下的寧波、杭州還有南昌和波陽，那黃燦燦的金戒指、金墜子等等，如果賣到銀行，才只8塊錢一克。當然，在豎峰這個村子里，幾乎沒有人知道什么是寧波，什么又是杭州、波陽和江西南昌，更不知道它們在哪里……但內(nèi)中偶有個出過門、有見識的長者，這時便會向他身邊的人大聲的詳細給予介紹、解釋說，那波陽縣城有多么的大: "嚇……！我們的這個波陽縣城那個才叫大嘞，都大得能裝下寧波縣城好幾十個的哩！"</p><p class="ql-block"> 終于到了后來，浙江佬于是就會說至自己顧念到豎峰村的人過去給了他多少多少，怎怎么么樣的好，比如當年他在浙江沒地種，沒飯吃逃荒來到這里，是豎峰村的人收留下了他，用米，用打澇來的魚置換他采挖、篩檢的砂石，使他能有衣穿、有口飯吃……！當然，每說到此刻，便有最讓眾人難堪和使他必得繞開嘴的，是人人都心里死認定了他拐去了一個本村的寡婦子做了他的媳婦。</p><p class="ql-block"> 但到底此為咋回子事，他沒有告訴旁人，眾人也沒誰敢問。</p><p class="ql-block"> 緊接著他就說，自己這一趟還要做的一樁事情就是要大力的回報豎峰村的人們！</p><p class="ql-block"> 后來，豎峰村便有人，當然先是些個上了老大年紀的婆姨，她們出于對冇娶得媳婦過門兒子的疼愛，便由自己的耳根子上，或者手腕子上，甚至也有孫子從垂垂老態(tài)到差不多一整天都蹲窩著低頭打瞌睡的太奶奶的手指頭上，勒下、摘下以至于搶下來各式的金子，交到浙江佬手里頭去換那會放夜來光的稀罕之物電子手表。</p><p class="ql-block"> 有人憂疑地問說"不是講銀行里頭收金子價碼是八塊錢一克嗎？到底那一克是幾多子份重量？于是，無處不在的細狗子這時就搶過來解釋說:"我們老輩子和鄉(xiāng)下人叫的`錢`，便正是那城里官話里叫的`克`！也就是一錢便正是一克……" 而此前那位出過遠門，向眾人介紹過波陽縣城有多樣大的長者，聽了細狗子這解說，便不住的頜笑捻須滿意的點頭。</p><p class="ql-block"> "若何就在俺這豎峰村里頭知了那金子的份量子哩？！"</p><p class="ql-block"> "嚇，人家什么冇哩？"</p><p class="ql-block"> "人家浙江佬自帶來了秤兒哩！黃燦燦個么子牛眼睛樣大，專為是秤金子的小秤兒哩！"這人說時，把兩只手指頭杵作的八字兒箍做個圓圈圈做出一比劃。</p><p class="ql-block"> 問的人以及人眾一看，于是懂了，便再冇了聲。</p><p class="ql-block"> "你個害死人精的鬼浙江佬！作么子就把俺們的豎峰村攪騰做成這樣？！"</p><p class="ql-block"> 這是另外好些人對浙江佬，不對，是對浙江佬弄來的那些個放自來光的電子手表的詛咒。</p><p class="ql-block"> "嚇，冇聽說過哩，扯過家明聘禮都過三茬年頭了，現(xiàn)賃見說么子冇那放夜光的電子手表便不過門？！"</p><p class="ql-block"> 細狗子又說了: "冇得電子手表，聘定的媳婦子不過門，這又不是在俺豎峰村作興！滿波陽縣城子里都這樣哩……！"</p><p class="ql-block"> "嚇！哪來賃多個金子？浙江佬害死個人哩！"又有人伸一下頭講出怪怨。</p><p class="ql-block"> "嚇！冇得了金子兌換，拿了家旮旯里的瓷瓶瓶瓷罐兒兌也成哩！"細狗子又露頭臉兒的抖出了主意。</p><p class="ql-block"> 喧囂囂的群情激憤。實在冇金子冇那錢的愈發(fā)地氣惱。</p><p class="ql-block"> 有那聽了細狗子新主意的，便去找了浙江佬。</p><p class="ql-block"> 再后來，又是浙江佬讓了老大一步: 可以把各自家里由浙江佬過了眼的老舊瓷器，比如:"瓷壺子、瓷缸子、瓷菩薩、瓷瓢子、瓷碗；瓷板板畫兒、瓷茶葉壇子、瓷蟋蟀罐……"什么什么的通統(tǒng)拿來兌換！</p><p class="ql-block"> 浙江佬離開豎峰村的時候，是村子的頭兒"球"親自拴的車，并且裝的是滿一整車子的舊瓷器破罐罐。</p><p class="ql-block"> 來鶴鄉(xiāng)豎峰村的"球"把浙江佬一直送到了波陽縣城。</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此后一直到二十一世紀，豎峰村的人再也沒有誰，在哪見到過浙江佬。</p><p class="ql-block"> 于是就有在那年拿了一只瓷瓶換過浙江佬電子表，而留了另一只在去年北京【曬寶坦】電視欄目鑒定完畢賣了三十幾萬塊錢的"渾"，就講那浙江佬早巳經(jīng)死掉了。</p><p class="ql-block"> 理由是"渾"他捏了浙江佬當年跟梅中平母子倆的合照相片，專意奔去浙江瑞安市和鄉(xiāng)下找過。城里鄉(xiāng)下見人就問，追風一樣找了足足三個月，最后浙江佬的家終于讓他找著了?？扇藚s已經(jīng)死去了三年。更見鬼的是，家里還在的老婆也并不是梅中平他的娘。家里還有浙江佬親生的老大年齡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對方拿出的所有照像和戶口本子等一些材料，又都充分顯示證明了那浙江佬偏就是"渾"要找的那個在豎峰村掘挖沙石好些年，后來又拐跑了豎峰村人梅中平和他娘，再后來又拿那些個廉價破玩藝兒電子表，誆騙了波陽縣、來鶴鄉(xiāng)、豎峰村以及他自己供認的寧波市的無數(shù)善良人民群眾財物的罪魁禍首"浙江佬"！</p><p class="ql-block"> 浙江佬真名字叫"鄭友才"。他所在的村委會幾位干部詳細向"渾"和同來的公安民警介紹了當年鄭友才是瞞住了生產(chǎn)隊干部，拋妻棄子私自躲藏去了外地近十年才又突然返鄉(xiāng)的。在開放搞活經(jīng)濟那年又跑去溫州跟人參予走私活動……要依照村委會干部的意思，早就動員鄭有才的妻子跟他離婚斷絕關系，而她死活不愿意。</p><p class="ql-block"> "渾"后來真無奈，就像屁眼子里塞了顆栆核子似的怏怏地回來成天的蹲哪也不自在。</p><p class="ql-block"> 不過豎峰村也有人講浙江佬并沒有死。說自己個從去年開始，近乎每個禮拜都在夢里煮面他吃、哄他說話和實在沒辦法就跟他打架……逢人就說這話的是"渾"他死去二伯的夫人，也就是"渾"的二伯母。她也對著豎峰村頭的一棵栆樹這樣子說。</p><p class="ql-block"> 嚇！這算扯個啥？</p><p class="ql-block"> 豎峰村以至整個來鶴鄉(xiāng)的人都知道，要不是前年某天細狗子的小孫女丫兒從學堂放學回來道上撿家來一只電子手表，那么"渾"的二伯母也就不會見天的一早就抺眼淚數(shù)落她那個已然當了奶的兒媳婦！</p><p class="ql-block"> 因為啥？就因為"渾"的爹是老幺，而"渾"的二伯也是得了"渾"的爺分給的兩只瓷瓶兒的！"渾"二伯的兩只瓶，早年摔掉了一只，而剩下的另一只，卻正是當年這個兒媳婦鬧著不見那放夜光兒的電子手表決不嫁進門給換掉的……！</p><p class="ql-block"> 二伯母后見了"渾"把跟自己一模個樣的瓶賣了三十幾萬，也就成天的見天亮了便哭，見了這媳婦就數(shù)……</p><p class="ql-block"> 快整一年的如此，那做了奶的媳婦初時一邊給小人兒喂飯，一邊抹淚，漸漸的到后來便整日整月的，一臉的瘦下來不吭聲……直到那天她的孫兒被頭一天送去了村辦幼兒園。</p><p class="ql-block"> 她便轉(zhuǎn)回身進睡房套脖兒吊了頸。</p><p class="ql-block"> 由此，"渾"的這位老二伯母，便也見天的一見人便說那浙江佬并沒有死……</p><p class="ql-block"> 于是豎峰村外的人也紛紛傳說，豎峰村人撿來一塊電子手表，卻丟掉一條人命！</p><p class="ql-block"> 傳言涉及到了細狗子的孫女，細狗子那天柱了根棍，遠望一眼那村頭邊盡遠處一大片的茫茫沙石灘，唾一口道:"哎呀呀個呸的，浙江佬你老早死了，卻在豎峰村咋還入不了土哇？你 倒是也把我給弄了跟你一塊去哩！"</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好些年以后。</p><p class="ql-block"> 這一間大會客室的最里面，是一間全部采用梅地亞黑檀木裝修的茶室。地面自大會客室到茶室，鋪的也全是純正的簇新厚重沉甸甸新西蘭羊毛團花地毯。</p><p class="ql-block"> 這里的主人正是MY衛(wèi)視臺【曬寶坦】欄目的冠名人——也是實際的擁有者楚先生。</p><p class="ql-block"> 此刻他接待的是他的一位最重要的主顧客人邳先生。</p><p class="ql-block"> 剛走進來的這位邳先生個頭稍矮，圓臉，眼睛微鼓，白皙的皮膚。他左手肥腴凈白又短又嫩的無名手指頭上戴了兩枚油潤碧綠剔透的玉戒，他的烏黑锃亮的頭發(fā)往后梳理得跟他的鬢角、他的禮服領結(jié)以及他的粉紅指甲一般齊整。</p><p class="ql-block"> "幸會幸會！歡迎歡迎……！"楚先生在邳先生剛一閃現(xiàn)站在茶室的瞬間，便彈簧一樣蹭地猛站起身，疾跨前幾步，佇立邳先生面前，并足、彎腰、躹躬，朝前伸長著手，同時嘴里大聲近乎是喊出了熱情用語。</p><p class="ql-block"> 對方邳先生也展顏一微笑說:"幸會，叨擾！"</p><p class="ql-block"> "哪里哪里……邳先生你是哪里人??？"楚先生臉上留了笑忽然問。</p><p class="ql-block"> "??？！"邳先生一愣，愕然:"我是浙江人呀！"邳先生兩道漆黑的濃眉在白皙的額上驀然微皺，薄唇的一角立刻淺顯出弧紋，仿佛它是冷笑，也仿佛是"切！"的一聲……</p><p class="ql-block"> "哦，邳先生并不是波陽縣豎峰村人吶？！"聽口氣里，不去看表情也覺出楚先生好像有些失望。</p><p class="ql-block"> "這有什么問題嗎？"邳先生的圓臉龐上顯出了細微慍色，問話聲音也凌厲。</p><p class="ql-block"> "沒問題沒問題，哪能有什么問題！隨便問問隨便問問，失敬失敬……"主人趕緊又立起身，雙掌合緊，連連做什……隨即諛謙……洗茶、注湯、傾盞奉盞，敬茶……</p><p class="ql-block"> "也不曉得是哪里冒出的促狹鬼做的幾份材料，里面的節(jié)目協(xié)辦方、指定品鑒定委托方和鑒品收購方三者，代表人寫的全是一個叫做`梅中平`，籍貫為波陽縣鶴來鄉(xiāng)豎峰村的人，而不是浙商代表邳鐘梅先生您……？"</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一口氣說完他的疑問，便把那他死魚樣眼睛，鯰魚咀般的口張愕著……</p><p class="ql-block"> 邳鐘梅緊盯住自己眼前這個或許為錢娘也肯賣的主，細看他的眼和他的嘴，每在他講出一句話時，化外的自已都不禁要把眉頭一挑，嘴唇跟鼻子眼里都自禁不住的啐出一個濃重的"呸"字來……</p><p class="ql-block"> 他當然絕忘不了那個為了不致讓自己妻兒子女五個餓死而孑身從瑞安來剄豎峰村灘頭掘挖篩取砂石十幾年的浙江佬！也絕不會忘記因為同情他們母子不堪欺凌，遭自己親人"吃絕戶"而毅然放棄自己一家謀生之路帶著他們母子逃離的浙江佬！他當然也更忘不了逮住一點時機挺而走險去溫州外海參予走私，又往復內(nèi)地倒騰黃金文物還不忘替他母子保全戶籍的義父浙江佬……</p><p class="ql-block"> 現(xiàn)今年屆已快四十，也當不惑的邳中梅，他當然清楚自己的上衣服口袋里揣的那張身份證上寫的是什么，可是，自己自從隨母親決棄那個不僅窮困并且因為窮困而"無情"的豎峰村，到如今這幾十年里，感同身受到的，誰會真的會在乎你是哪里人呢？</p><p class="ql-block"> 邳鐘梅這時仿佛突然從刺骨的瓢潑大雨里打個激靈被驚醒……他慢慢打開呈放在自己跟前臺案上的那只他指定鑒定結(jié)果，指定價格買下的贗品花瓶。</p><p class="ql-block"> 唉，反是自己最后作了孽哩，該死的卻攏了錢去而不死，本不該死的卻偏又無辜遭無盡數(shù)落——這種入骨入髓的鞭敕而死！ 難怪思歸的母親在臨終前會在念想里感慨說:"崽呀，你還記得小時候你爹為要你記住自己是哪里人斥打你不？那是因為窮??！其實無論你的家在哪，不管你是哪里人，活著，有人惦記，便不孤單；如果死了，只要有人在心里敬著，他也斷成不了孤魂野鬼……"</p><p class="ql-block"> 邳鐘梅臉色平靜的，很迅速在收據(jù)購品單據(jù)上和其它的幾份文件上都簽上了名字。</p><p class="ql-block"> 他從極精致富麗的錦盒里拿出花瓶，并且用一只手拎著，極不優(yōu)雅的晃晃悠悠地走過那厚實不發(fā)聲的地毯來到門外……</p><p class="ql-block"> 他走到一只雙桶的寫著回收和非回收字跡的垃圾箱跟前，他環(huán)視周遭林立的高樓，又瞅瞅眼前這一大塊空地上竟無其它一人。</p><p class="ql-block"> 隨著那"哐啷"的一聲響，似乎有人們仿佛見了，并且還聽到，邳鐘梅那嘴唇啜動，喃喃自語的出了聲。</p><p class="ql-block"> 他也似乎還朝遙遠處凝望住了某一聳高樓。</p><p class="ql-block"> 人們又好像縹縹緲緲聽得: "我是梅中平！我又是邳鐘梅！我是波陽豎峰村人！我又是浙江瑞安人……你還要問誰是哪里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