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四日考——紀念老舍先生辭世59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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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四日考——紀念老舍先生辭世59周年 原創(chuàng)：陳漁北京市老舍研究會2025年08月23日 22:44北京 太平湖畔，蘆葦?shù)痛?，像是在為最后一位北京文人默哀?lt;/p> 1966年8月24日，夕陽如血，將湖面染成熔金的墨，仿佛老舍先生慣用的廣口方硯。 那方硯臺，此刻正靜靜躺在豐富胡同十九號西耳房的書桌上，保持著三十五度的傾斜，鎮(zhèn)紙下壓著未完成的《正紅旗下》。 據(jù)說老舍先生是腳入深湖，湖水溫柔地擁他入懷，成為他永久的歸宿，將他所有的言語，都靜靜地括在了這無盡的沉默里。 據(jù)說那夜月華如練，一襲灰布長衫，如一張平靜的宣紙，緩緩沉入這水墨般的湖水之中，沒有驚動任何一條游魚，只有那月光，默默見證著這一切。 這里離他母親的墓地不遠，他似乎看到了母親眼眸里發(fā)出的暖意……。 第二年的驚蟄，太平湖畔多了一塊并不符合規(guī)制的漢白玉碑。青石的截面，還留著不敢發(fā)出釬鑿斧擊的痕跡，被手工打磨得光滑可鑒。 常有穿著中山裝的人，在夜色中來到這里，用掌心的溫度，完成一場無聲的祭奠。 碑底壓著《茶館》的殘頁，雨水將它們漚成了紙漿，可那些臺詞，卻仿佛仍在無聲地念白：“改良啊，改良！一輩子也忘不了改良，老怕落在什么人家后頭。 我變盡了方法，無非是為了活下去！沒做過缺德的事，沒干過傷天害理的事，我得罪了誰？ 就那些個狗男女們一個個都活得有滋有味，干嘛不許我吃窩窩頭，誰出的主意？！” 直到1978年的清明，八寶山終于等來了先生的墓。大理石的墓穴里，骨灰盒中并無骨灰，只有一支鋼筆、一副眼鏡和一小包茉莉花茶， 還有一塊木牌，上書“舒慶春字舍予筆名老舍生于戊戌年臘月二十三日申時”，最后放入的是老舍先生受難時的血衣殘片。 8月23日老舍先生在北京孔廟遭毒打后，也是生命最后一天留下的遺物，家人保存了多年，這些殘片終于替代老舍先生肉身入殮。 這一情形與老舍之父何其相似：1900年8月舒永壽犧牲后，家人將他埋葬在新買的一小塊墳地中，沒有歸到黃亭子的舒家老墳里。 他的墳里沒有尸骨，只是衣冠冢。隨葬的也是他的生辰八字牌，還有一副褲腳帶和一雙布襪子。 1915年11月印行的《北京師范學校一覽》手冊中，關于老舍先生讀書時的學籍資料曾有如下敘述： 舒慶春，字醒癡，十六歲，京兆宛平人，通訊處：小羊圈。舒家的墓地也在這一帶。 薊門煙樹附近黃亭子曾是舒家的祖墳。1942年老舍先生的母親病逝后，也埋葬在這里。 1949年老舍先生從美國回國后，專程來此給父母上墳。舒家這個新墓地也有看墳人，老舍先生將這位看墳人的父親侯長山改頭換面寫進了《四世同堂》，正是祁家至交常二爺。 看啊，那衣冠冢里的眼鏡突然起霧，凝成1966年秋冬全部的霜露。而那支鋼筆，筆尖自動在墓志銘上續(xù)寫：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里……。 今晨，我翻開踏入丹柿小院時的影像，看見那兩株柿樹，它們的根系，早已穿過五十九載的光陰，直抵太平湖底。 沉思中，突然某個枝頭墜下一顆青柿，砰然落地，那聲響，如同先生沉湖時的無聲，我真希望一抬頭猛然聽到一把抹布飛過， 他在跟我打招呼：“看鏢！”暮色漸濃，我仿佛看見西耳房的書桌上，先生出門前剛給鋼筆灌滿墨水。 案頭的日歷，永遠停在八月二十四日，我的眼眶濕潤了：只見紙頁間，生出了蘆葦?shù)睦w維狀紋路， 深綠的、赭黃的、生著斑紋和咬過洞眼的，仿佛都殘留著老舍先生的思緒，仍在蔓延著，仍在繼續(xù)。 當年老舍先生沉沒的地方。唯有太平湖畔的無字碑，復制出來立在打卡人的鏡頭里。那白色的碑文喲，逐年長高，碑身陰滲出丹柿小院穿越半個世紀遞來的柿餅，如蜜箋。 老舍先生說：“我愛笑，其實是悲觀?！彼终f：“我的悲觀還沒到想自殺的程度，不能不找點事做。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只好死嘍，我有什么法兒呢？” 1966年8月24日，也許是老舍先生認為非死不可的一日吧？ 附一：選自《老舍之死口述實錄》傅光明鄭實/采寫，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5月版在歷史遺留下的種種謎團中，老舍之死無疑是其中相當令人困惑的一個。 他在那段時間究竟遭遇了什么？他又緣何會走上絕路？在10多年的訪問中，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研究員，中國老舍研究會常務理事 傅光明先生采訪了老舍的家人與眾多親歷者，胡絜青、舒乙、端木蕻良、楊洪……訪問中， 作者拋開個人立場，真實記錄各人口述，并保留許多細節(jié)不一的敘述，只希望為讀者提供一條指向真實的通途。 傅光明(以下簡稱傅)：1966年“文革”開始，發(fā)生了文聯(lián)批斗、文廟大火那樣的慘劇，當時您在場嗎？ 端木蕻良(以下簡稱端木)：我寫過一篇《打屁股》，寫我們同時被打屁股。 我們被拉到文廟，老舍跟我一起。當時要破“四舊”，紅衛(wèi)兵們把戲裝、頭盔呀、盔甲、刀槍劍戟呀，都點上火燒，讓我們都趴在四邊。 天特別熱，再一烤，昏頭昏腦的。紅衛(wèi)兵都是學生，不是我們機關的，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 傅：聽說是女八中的學生。你們被紅衛(wèi)兵拉到文廟以前，在文聯(lián)大院里發(fā)生了什么呢？ 端木：那天我去文聯(lián)時穿著洗得很干凈的襯衫。因為要批判我們，要談談自己有什么錯誤。那天是自我批判，一個個出來，在太陽底下撅著，最后在你的背上刷上你的工資、等級，什么什么的。 我自己看不見，因為很厚的糨糊給人粘上，然后就掛牌子，“牛鬼蛇神“的牌子。 傅：老舍先生也給掛上牌子了？端木：都一樣，大概是人人平等吧。我的腰本來就疼，老舍腰也疼。有時想把胳膊放在膝蓋上，都不許。人都邪了。 我和老舍是最后兩個被揪出來的。我知道文聯(lián)有個后門，我本來想和他說，我們從后門溜出去吧。后門就是西單商場。后來我想，不對，這樣一來罪就加深了。 他們很注意我們的動向。再后來就到文廟。文廟就是用唱戲那種黑紅棍打屁股，當時我就忍不住想笑，因為這棍子是在戲臺上用的，現(xiàn)在打在自己身上。但是不敢笑，咬著舌頭。 所以后來我跟秦牧說起時，他說，你真行！但是我沒笑出來，笑出來不得了，咬著舌頭。 傅：當時老舍挨打很厲害嗎？端木：當然厲害了。還有人問我，哪個是老舍？我說我頭低著，看不見。 實際上我看見他了。他離我不遠，因為他穿的衣服很整齊，他還穿著外套呢，是西裝。 我只穿著襯衫?；厝サ臅r候，他不知怎么的，頭被打破了，纏上繃帶。 學生們，就是那些造反派，說他故意出怪相，就都揍他。這時候有的人就想，把他送到公安局還保險一些，不至于被亂棍打死，就把他送到公安局去了。 傅：把老舍送到公安局去，是文聯(lián)自己的人要考慮保護他嗎？ 端木：他們造反派也不是一致的，里邊有好人。我在撅屁股挨打時，還有人說他態(tài)度硬。…………。 傅：去太平湖是舒乙陪您去的嗎？胡絜青(以下簡稱胡)：先是給舒乙打的電話。舒乙去了之后繞了半天等著。 我因為是夜里一點鐘才去的，他找不著我，他就回家了，兩人沒碰頭?？赡芴热粲兴腔也恢劣诰蜎]了。 傅：就是說是您一個人送老舍先生的遺體去的八寶山？ 胡：因為那天我家還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兒，讓他陪著我去的，一直跟著我。八寶山那時候死人特別多。 1978年給老舍平反時，在八寶山非常轟動，八寶山里面都是人，滿滿的，大街上人也非常多。 好多人都說，老舍一直是愛國的。鄧大姐在沒有正式紀念的時候，先半點鐘來了，把我叫到休息室，當場跟我說，你真堅強呀，讓你兒女跟你學。 倘若要是沒有打倒“四人幫“，你、我都活不了。這是鄧大姐親口跟我說的。 傅：老舍去世前一天，從文聯(lián)回家以后沒跟您說過什么嗎？！ 胡：什么也沒說，他自己覺得那五百多人沒有他，七百多人也沒有他。全國文聯(lián)斗田漢、夏衍，也沒斗他，所以他才給文聯(lián)打電話要去。不想一去就那么樣兒了。 ……回來之后，老舍跟我說，我希望把我的委屈說說，你寫，寫完之后讓人給寄了去。 那時只能寄。我兒子把我寫的這個貼在身上，那時都夜里三點鐘了，總理已經(jīng)睡了，秘書接進去了，說，老舍已經(jīng)沒有了，你安心等待我們把老舍找著。 特意給我打來電話。那時候還不知道老舍死，就知道他第二天失蹤了。跟我要人，文聯(lián)來的人把所有的墻都敲敲打打。 上頭有一個窟窿，還爬上去看看老舍是不是藏里頭了…… 傅：您是說是您一人送老舍去八寶山的？胡：是我自己跟著棺材走的。 傅：老舍那天回家后，您看沒看出他當時的狀態(tài)很不好？胡：他很少在家里說家長里短。第二天早上我特意讓老楊買了焦圈，買了燒餅，熬的粥，他一點都沒吃。 他告訴我說，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我們兩人不要摻和，我上我的機關，你上你的機關。我就傻子似的聽他這個了。 要是多留一個心眼，他出去我跟著，興許就不會出事了。 傅：您幫他擦傷口時，他有沒有說什么？胡：沒辦法，那時候統(tǒng)戰(zhàn)部都打爛了。 傅：老舍讓您寫個東西交給總理，那時候說什么了嗎？胡：他讓我拿筆，他寫完了之后，就睡覺了。他在他的屋睡，我在我的屋睡。 傅：是老舍先生自己寫的？胡：他說的，我寫的。我寫完之后，讓我兒子、我二女兒一直跟著到那兒見總理。總理那時已經(jīng)睡覺了，秘書說他代為傳達。 第二天就說，總理知道了，老舍務必找到。 傅：當時老舍說您寫的那個東西現(xiàn)在還能回憶起來嗎？胡：他讓我寫的就是：我由舊社會受苦受難，我寫小說不算一回事。新中國成立后解放軍和毛主席、周總理又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一定要報答黨的恩情，我一定要把新社會一切事情告訴大家。就這么寫的。 文章已經(jīng)不在了，已經(jīng)拿到總理那兒去了，要不鄧大姐一見面就說我堅強，熬過來真不容易。 傅：老舍回家時沒跟您講文聯(lián)挨斗挨打的事？或者對運動的看法？胡：他什么也不說。在我剛結婚時，第二天早上他就告訴我說，凡是你看我坐在那里抽煙，你別跟我搭話，我不是跟你鬧別扭，是我正在想小說呢。 由那時起，凡是他自己上屋里去，我都不干擾他。兒女們也知道，也不上他屋里干擾。有時他需要什么東西，買襪子啦，買小襯衫啦，買大衣，寫一張條兒給我。 我整個就是他的買辦。就這么個情形，很少說話。 傅：他當時有沒有委屈、憤怒、不滿的表示？胡：沒有，他當時攥著我的手，哆嗦得很厲害。據(jù)別人說在國子監(jiān)挨打時，臉色——那種氣憤的樣子有人看出來，情況不好。說臉色煞白，那副不服的樣子看得出來，他們就說這老先生看情形不好。 從派出所回來時，我當時穿了一件大衣，我把大衣脫下來給他穿上，我自己穿一個小褂。我怕他摔下來，就摟著他。 傅：老舍流淚了嗎？胡：他從來不哭，他特別堅強。我沒到重慶時，他差不多老哭，知道他母親已經(jīng)死了，他不能孝順母親。 我在北京替他孝順母親，把他母親發(fā)送完之后，才帶著孩子去的。他后來知道母親沒有了，他見著人就掉眼淚，就哭。 傅：老舍回家后抽煙了嗎？胡：他就是寫文章時抽煙，平常日子很少抽煙，三年困難時，還囑咐我，來的客人，你別敬煙，煙我自己還不夠抽的呢。 附二：選自《花開花落有幾回》的最后，陳徒手寫了這樣兩段話： “所以1965年和1966年，老舍的內心絕對是非常不平靜的，他想努力跟上形勢，但已經(jīng)非常吃力，還被排斥在外。 他積累了好幾年的絕望，只是到挨打以后那種絕望突然爆發(fā)。雖然說當時有斗爭，挨打了，但我覺得主要還是那個極“左“年代給他的壓迫，那種拋棄。 我覺得這是他的死因之一?！? “等到‘文革’一結束，《茶館》劇組的人們一下子似乎重新讀活了《茶館》，讀懂了老舍。但他們又惶然表示：不能全懂?！?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