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元豐二年(1079年),四十三歲的蘇軾頂著御史臺的唾沫星子,踏上通往黃州(今湖北黃岡)的貶謫路。雪花落在他罪臣的幞頭上,冷得像鐵。他形如朽木,心如死灰,只道此生休矣。</p> <p class="ql-block">彼時的他,滿腹“人生識字憂患始”的悔憾,能量低至極處,恍若一口枯井,再照不見明月。</p> <p class="ql-block">黃州最初的歲月,是他能量的試煉場。他居于定惠院,每夜聞孤鴻掠空,驚起卻回頭。他自嘲“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作中浸透著驚弓之鳥的惕懼。此時的蘇軾,能量稀薄如秋霧,所見皆是蕭瑟,所遇無非冷眼。他蜷縮于自我護持的硬殼之中,對外界的評罵猶自顫栗,儼然一個被抽干精氣的落魄文人。然而蘇軾并未久溺于此。春來時,他荷鋤出城,于東坡一片荒蕪處墾殖。泥土的腥氣混著汗水,竟將胸中不快逐漸沖淡。</p> <p class="ql-block">他開始與田夫野老相往還,聽他們說些桑麻收成,反覺比朝堂奏對更近人情。他的能量不再耗散于對既往的怨懟,亦不再虛擲于對歸朝的幻想,而是全然灌注于當下——筑雪堂,釀蜜酒,研究紅燒肉的訣竅。他的內在能量由外求轉為內供。一日他與友人張懷民在夜游承天寺的過程中相知相惜,感慨“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道盡了能量轉化的玄機。他開始將“貶逐”的厄運,轉化為“閑人”的清福;將外在的剝奪,煉成了內在的豐盈。昔日的憂憤如殘雪消融,代之以一派光風月色清明。最顯能量迸發(fā)者,莫過于赤壁之游。當客吹洞簫,聲調凄得好似要將人魂靈抽去時,蘇軾并未墮入愁緒的深淵,反以水月為喻,道出“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的達觀。這不是強作歡顏,而是能量充沛后的自然升華,一種看透世相后的大從容。他不再向朝廷乞求赦免,而是在大化流行中確認了自身的不滅價值。黃州之后,59歲又被貶惠州(今廣東惠州)。呆了兩年零八個月的時間,詩詞文章多達587篇。足以證明蘇軾看清生活依然熱愛生活,別人朝他扔泥巴,他用泥巴種荷花的高尚情操。紹圣四年(1097年)當海風挾著咸腥氣灌入茅屋時,已經六十二歲的蘇軾在儋州(今海南儋州)官舍的破榻上輾轉。這是他第三次被貶,也是最為兇險的一次。初至之日,見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他確也曾黯然神傷。但當地的人用椰子酒招待他,他飲罷大笑:能量低潮不過轉瞬,他便開始在這片土地上尋找生機。最見功力的是他對"蠻荒"的重新定義。別人眼中的瘴癘之地,他卻發(fā)現了希望,在給兒子的信中說"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他將中原文明的優(yōu)越感徹底放下,反而向黎人學習辨識草藥、建造船屋,稱"日久覺黎僚可親,其俗樸厚"。元符二年上巳節(jié),他見當地人無水可禊,便帶百姓掘井。當清泉涌出時,他提筆題"臨清流而賦詩",并教孩童誦讀《楚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逐臣,而是文明火種的傳遞者。他的能量不再求諸外界認可,而是如這口井般,自地底深處源源不絕地涌出。最動人的是他在桄榔林中建起的"載酒堂"。沒有磚瓦,就用桄榔葉搭頂;沒有墨硯,便燒炭為墨。他在這里開辦學堂,教黎家子弟讀詩書。"鴻雁偶飛臨海嶠,鷦鷯暫借一枝安",他不再執(zhí)著于重返中原,而是在這片土地上播撒文化的種子。當第一個黎族學生考中鄉(xiāng)試時,蘇軾的能量已轉化為跨越種族的光芒。夜雨敲打椰葉時,他寫下"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將放逐稱為"游歷",將苦難視作"禮物",這是何等能量境界!他甚至發(fā)現海南"薯芋甚美,魚蟹無論",給友人信中調侃"無令朝中士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此味"。離儋北歸時,黎族父老攜酒相送,依依不舍。舟行海上,他回望逐漸消失的青山,忽然了悟:三載儋耳,他非但沒有被這片土地吞噬,反而以自身能量滋養(yǎng)了它,也在這滋養(yǎng)中完成了個人價值最后的升華。他的能量已自成宇宙。無論在任何環(huán)境,亦能吟出“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灑脫。</p> <p class="ql-block">外界的風雨再不能侵蝕其核心。他不再是被動承受命運的逐臣,而是主動選擇笑對滄桑的覺者。蘇軾在被貶的過程中完成的正是一場驚天動地的能量逆轉——他將原本用于自傷自憐的心力,轉而滋養(yǎng)出文學與生命的參天大樹。千古文人中,蘇軾非官位最顯,亦非命運最順,然其能量之充沛圓融,卻照亮了無數困頓中的靈魂。他證明了人確可以超越外在境遇,通過內在能量的調伏與升華,活出真正的開闊與明亮。這能量不假外求,本自具足,惟在能否如東坡一般,在最低洼處,蓄出最深的泉。蘇軾的性格能量守恒之道,在于他總能將外界眼中的"絕境"轉化為內在的"仙境",將剝奪轉化為饋贈。他用三貶三起的人生證明:能量的最高境界,不是抵抗風雨,而是在風雨中生根開花,并將花開到風雨都不能侵凌的高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