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桂花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桂花開了。</p><p class="ql-block"> 這消息不是眼見得的，乃是聞出來的。今晨推窗，忽有暗香破空而來，初時縹緲如“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之境，繼而漸濃，終至盈滿一室。我先是詫異，繼而恍然：是了，桂華秋皎潔，終是如期而至了。</p><p class="ql-block"> 桂花之開，向來如此，不事張揚，卻又不容忽視。它不必如牡丹之流，“竟夸天下無雙艷，獨占人間第一香”，亦無須似桃李爭春。桂花只是“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悄悄地來，待你覺察時，早已“清香不與群芳并”，占盡秋光，叫你無處可逃，只得浸淫其中了。</p><p class="ql-block"> 我踱步出門，欲尋那花香之源。巷口已有三兩人駐足，皆仰首向一棵老桂樹望著。那樹我日日經過，竟不曾留意它何時“葉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遠望不過是樹冠上浮起的一層薄黃輕霧，走近方知“亭亭巖下桂，歲晚獨芬芳”之妙，竟將整條街熏得透了。</p><p class="ql-block"> “今年開得早了些?！迸粤⒌睦险吆鋈婚_口。我應聲道：“確是比往年早了幾天。”老者睨我一眼，笑道：“何止幾天，整整早了十日。我在這街上住了六十年，都記著‘桂魄初生秋露微’的光景哩。”我不禁肅然。這老者竟是一部活的桂花歷，將六十載花開花落俱藏胸中。他又道：“桂花最是守信，雖說今年早了十日，到底還是來了。比那些人強得多，‘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言畢拄杖而去，留我獨自對著滿樹黃花發(fā)怔。</p><p class="ql-block"> 細想來，桂花之妙，正在其“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它不與群芳爭艷，只默默地開，默默地香，待香消玉殞，便默默地結果。那果亦不甚美，青黑如鐵，落地無人問津。然則桂花又何須人問？它自開自落，自香自滅，“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p><p class="ql-block"> 轉角處有賣桂花糕的老嫗，推一輛小車，車上蒸籠冒著白氣。我買得一塊，咬下去，滿口皆是“桂花香餡裹胡桃”之味。老嫗笑道：“今年的新桂花，昨夜才收的?！蔽覇査栈尚量?，她擺手道：“有什么辛苦？‘夜倚闌干搖桂子’，在月下鋪了布單，輕輕一搖，便是‘搖落一地金’。”她說得輕巧，我卻想見那深夜勞作的情形——一個老嫗，在“月中霜里斗嬋娟”的夜色中收花，四周靜寂，唯有桂花簌簌落下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這桂花入了糕，入了茶，入了酒，入了世間百味。它不再僅僅是花，而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人們食之飲之，未必想到“揀盡寒枝不肯棲”的辛苦，只是覺得香甜可口罷了。而桂花又何嘗計較這些？它只管開它的花，香它的香，“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p><p class="ql-block"> 我在桂樹下立了許久，直到衣衫盡染花香。忽有風過，樹上便落下一陣花雨，正是“不是人間種，移從月里來”的仙境。行人踩過，車輪碾過，那香氣卻愈加劇烈了，仿佛要將自己的魂魄盡數(shù)擠出，散入空中。</p><p class="ql-block"> 原來桂花之香，不在樹上，而在落下之后。它的生命，似乎正是為了這最終的消散而存在的，“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p><p class="ql-block"> 歸家時，見鄰家小兒在樹下拾取落花，盛于紙盒中。問他做什么，他認真答道：“收將鳳餅堆紗枕，放在枕頭底下，做夢都是香的?！蔽衣勓允Γ^而悵然。曾幾何時，我亦如這小兒般珍視桂花，如今卻只是匆匆走過，至多駐足片刻罷了。</p><p class="ql-block"> 桂花年復一年地開，人卻一年不同一年?！澳昴隁q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花猶如此，人何以堪？</p><p class="ql-block"> 但愿明年桂花再開時，我尚能記得今日之所感，不致全然麻木了才好，“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推窗再望，那桂樹隱在黑暗中，唯有香氣不絕如縷，絲絲入室，正是“夜氣清時初傍枕，曉光透處又侵衣”之境。</p><p class="ql-block"> 桂花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