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渭南以南、秦嶺北坡的褶皺里，生長著一種被喚作“洋芋”的倔強生靈。它與早熟的苞谷、晚紅的漆葉為伴，趕在霜降之前完成一生，是南山人“搶秋”里最急迫的歡喜，也是漫長冬日里最后一抹從地里掏出的溫暖。</p> <p class="ql-block">石厚土薄，秋雨更是金貴。春洋芋收完，地力已被掏得只剩一把骨頭，別的莊稼嫌時日短、嫌霜風(fēng)硬、嫌坡陡難藏墑，唯有秋洋芋把最后一點力氣攥成拳頭大的塊莖，像山里人把一年最后一口氣憋進胸膛。立秋風(fēng)一過，老人便蹲在曬了半日的地里切種：刀起刀落，每顆芽眼都被抹上一撮灶灰，像給遠(yuǎn)行孩子點上的平安痣。它們被露水蘸過，被蟬聲催過，再被傍晚的薄霧輕輕蓋頭。處暑前后，一場透雨落下，嫩芽便搶在白露前頂破褐土，像嬰兒急著睜眼，生怕錯過這最后的暖陽。</p> <p class="ql-block">南山多霧，秋陽碎成金片。洋芋的葉片便接住這些金片，攢成自己的落日。九月花期，淡紫或乳白的小花在殘梗間閃爍，像誰把春日的星斗又撒回田里。山風(fēng)一吹，整片坡地泛起低聲的笑，連最寡言的老漢也會掐指算日：“再一場風(fēng)，就該起镢嘍！” </p> <p class="ql-block">深秋，玉米早已歸倉，漆樹正滴最后一滴紅，洋芋卻在地下悄悄凝霜。我們鉆進壟溝，扒開根際的薄土，指尖觸到核桃大小的塊莖，涼絲絲的，帶著雪線將至的警告。三嬸笑罵：“再不起，就要挨霜刀子啦！”我們便紅著臉把土覆回去，像替怕冷的祖母掖緊被角。</p> <p class="ql-block">霜降前后，整座山開始打擺子，落葉嘩啦啦響。搶挖秋洋芋是一場戰(zhàn)役：三叔掄镢，三嬸挎籃，我們拖著蛇皮袋。镢頭落下，泥土發(fā)出急促的喘息——一窩窩洋芋滾出來，沾著冰涼的朱砂土，像剛墜地的早產(chǎn)星辰。大的留下，小的當(dāng)場塞進火堆，干癟的切片曬干，磨成粉，便是冬夜里最后一碗稀糊的底氣。</p> <p class="ql-block">最難忘火塘洋芋。傍晚，松木柴燒到噼啪作響，火星順著屋檐往上竄。洋芋不裹泥，直接埋進紅灰，半個小時后，焦香像一條狗，攆得我們滿屋轉(zhuǎn)。扒開灰燼，焦皮裂開雪白的縫，熱氣“噗”地沖出。一口咬下，外層焦韌，內(nèi)里綿沙，舌尖先嘗到松脂的香，再嘗到初霜的甜。吃得滿嘴黑灰，卻個個笑得比洋芋花還短促——因為明天一早，它們就要被倒進黑暗的地窖，成為漫長雪季的燈油。</p> <p class="ql-block">搶收完畢，洋芋被一袋袋倒進地窖。窖口壓上石板，像給大地合上最后一頁日歷。大雪封山前，三嬸下窖取薯，總帶上一盞煤油燈——燈光一照，那些悄悄發(fā)芽的秋洋芋便露出紫紅的莖，像給黑暗遞出的求救信。三叔常說：“秋洋芋命短，卻把一年最后的火熱帶進冬?！苯牙锿甸L的嫩芽，來年開春會被凍成軟泥，它們沒有后代，卻養(yǎng)活了整整一個正月。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吃過春洋芋的飽滿、沙地薯的碩大，卻始終惦記南山里這一口早產(chǎn)的小疙瘩。因為它在一年最短的白天里拼命長大，在最長的黑夜里給人取暖。更因為—— </p><p class="ql-block">心在這里，魂在這里，夢在這里，根在這里。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秋洋芋埋淺土，平凡更倔強。霜降催歸倉，短晝釀甘香。愿你我皆如這南山里的秋洋芋，把最后的日光揉進掌心，把最早的白雪化作口糧。</p> <p class="ql-block">高佐康，陜西人，喜閱讀寫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