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寶十一載的酒肆里，酒香漫過案幾，李白握著酒杯的手微微發(fā)燙。當(dāng)“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句子脫口而出時(shí)，他眼前閃過的，是二十五歲辭親離蜀的自己——那年他帶著“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上李邕》）的少年狂傲，從蜀地出發(fā)，渡荊門、下江陵，像“天上來”的黃河般一心朝著長(zhǎng)安奔去，以為“致君堯舜”的理想能如黃河奔海般一往無前?？稍?shī)里“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悵然，又藏著他天寶三載的失意：彼時(shí)他被“賜金放還”，離開長(zhǎng)安時(shí)，曾經(jīng)的壯志如入海的黃河般難再回頭，這份理想落空的不甘，成了詩(shī)句最沉的底色。</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酒過一巡，他又吟“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酒意里摻了歲月的重量。此時(shí)他已年過五十，鏡中白發(fā)讓他想起一段段起伏的過往：早年漫游至任城（今山東濟(jì)寧）時(shí)，他與一位當(dāng)?shù)嘏油硬⒂幸蛔永钐烊?，卻因常年漂泊、無穩(wěn)定仕途，難以為家提供保障，女子漸漸生出輕視之心，甚至譏諷他“徒有詩(shī)名，難謀生計(jì)”。這份來自枕邊人的嫌棄，像根刺扎在他心頭，讓他在失意中更覺寒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直到天寶元年，42歲的他意外接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詔命——積壓多年的郁氣與不甘瞬間爆發(fā)，他當(dāng)即在《南陵別兒童入京》中寫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那笑聲里，有對(duì)任城女子“輕視”的回?fù)?，有“終于能赴長(zhǎng)安展抱負(fù)”的狂喜，更有對(duì)“自己絕非鄉(xiāng)野庸人”的篤定。帶著這份熾熱的期待，他奔赴長(zhǎng)安，任供奉翰林，為楊貴妃寫下“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艷詞，卻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帝王眼中“消遣詩(shī)才”的工具?？沼小按鬂?jì)蒼生”的抱負(fù)，卻困在權(quán)貴的聲色場(chǎng)里，連高力士脫靴的疏狂，都成了被讒毀的把柄。更讓他難忘的是，長(zhǎng)安酒酣時(shí)，杜甫在《飲中八仙歌》里寫下的“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句子精準(zhǔn)照見他彼時(shí)的疏闊：連皇帝召見都敢借酒推脫，這份本真卻成了權(quán)貴口中“恃才放曠”的罪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終，天寶三載的“賜金放還”，讓他帶著未竟的理想離開長(zhǎng)安。如今回望，“朝如青絲暮成雪”哪里是悲白發(fā)，分明是悲“從出川的少年狂傲，到接詔時(shí)‘仰天大笑’的狂喜，再到長(zhǎng)安‘不上船’的疏狂與最終失意的沉郁”，悲“才華不被帝王珍視，連率性本真都成了被攻擊的理由”，字字都是半生浮沉里，理想與現(xiàn)實(shí)碰撞的委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他偏不沉湎，仰頭便續(xù)“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duì)月”。這“盡歡”里藏著他漫游江南時(shí)，揮金如土的通透：早年在金陵（今江蘇南京），他手中握著多年積蓄、友人饋贈(zèng)，更有“賜金放還”的重金，卻半點(diǎn)不戀棧財(cái)富。那段日子里，他與王維賞秦淮河煙雨，和張旭在酒肆潑墨，與高適同游梁宋狩獵論詩(shī)——不過數(shù)月，三十萬錢便在呼朋引伴中散盡。有人笑他揮霍，他卻只覺暢快，因?yàn)椴湃A總能為他換來真心，就像桃花潭遇汪倫：汪倫以“十里桃花”“萬家酒店”相邀，坦誠(chéng)相告后仍贈(zèng)他“名馬八匹、官錦十端”，這份質(zhì)樸讓他動(dòng)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刻與岑勛、元丹丘對(duì)飲，他把金陵散金的篤定揉進(jìn)酒里——既然仕途無路，不如抓眼前的酒與友，“金樽對(duì)月”不是真醉，是借酒勁扛住“懷才不遇”的重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酒意漸濃，他拍案喊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滿是刻在骨子里的自信。這自信，是“大鵬”自比的倔強(qiáng)，是接詔時(shí)的狂喜，是長(zhǎng)安“不上船”的疏狂，更是“散金換知己”的底氣：金陵散盡三十萬，有王維、張旭相伴；遇汪倫得厚贈(zèng)，更讓他信“千金可復(fù)”。這份自信，也是對(duì)任城輕視、長(zhǎng)安失意的反擊——那些不懂他的人，打不垮他對(duì)自身價(jià)值的篤定。</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興起時(shí)，他喚人“烹羊宰牛且為樂，會(huì)須一飲三百杯”，又勸“岑夫子，丹丘生，將進(jìn)酒，杯莫?！?。這狂放，是長(zhǎng)安疏狂的延續(xù)：當(dāng)年敢對(duì)帝王說“不”，如今與知己相聚，更要卸去所有偽裝?！耙伙嬋俦钡目鋸?、直呼友人名字的親切，是把岑、元當(dāng)作“自己人”，要一起對(duì)抗世俗的憋屈。就像天寶四載與杜甫在魯郡“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白天踏秋、夜里同眠，這份坦誠(chéng)，此刻全攤給懂的人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隨后他高歌“與君歌一曲，請(qǐng)君為我傾耳聽”，歌聲里滿是對(duì)權(quán)貴的不屑：“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zhǎng)醉不復(fù)醒”。長(zhǎng)安的富貴他曾親歷，卻看清了背后的虛偽——高力士的讒毀、唐玄宗的冷落，讓他懂“鐘鼓饌玉”不過是牢籠，遠(yuǎn)不如山野酒、知己情自在?！暗搁L(zhǎng)醉”不是逃避，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的堅(jiān)守：寧肯醉著，也不丟本心。</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為了這份堅(jiān)守，他搬出曹植：“陳王昔時(shí)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曹植出身皇族卻遭猜忌，空有才情難施，與他境遇如出一轍。提陳王，是找“同路人”壯膽：連皇族才子都敢盡興，他的暢快，本就是對(duì)“真”的堅(jiān)守，而非放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酒酣耳熱時(shí)，他又笑言“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duì)君酌”，還說“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這份豁達(dá)，是金陵散金的升華：五花馬、千金裘雖貴重，卻比不上與知己痛飲的暢快。這“換酒”是夸張，卻藏著他“輕功利、重情誼”的執(zhí)念，是對(duì)世俗價(jià)值觀的嘲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后，他舉杯嘆“與爾同銷萬古愁”，把所有情緒拉回真誠(chéng)的底色。這“愁”，是寫詩(shī)時(shí)“賜金放還”的理想破碎、任城情傷的寒涼；而《將進(jìn)酒》創(chuàng)作四年后，安史之亂爆發(fā)，他因“誤附永王李璘”獲罪——他本以為永王是“平叛救國(guó)”才入幕，卻因永王擅自引兵被視作“附逆”。入獄后，昔日酒友避之不及，唯有崔渙、張鎬為他奔走，直言“其詩(shī)文言報(bào)國(guó)，無謀逆之心”，最終他被判流放夜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乾元二年，他行至白帝城，忽聞赦令——積壓的委屈與絕望瞬間被狂喜沖散，當(dāng)即寫下《早發(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那“彩云間”是天朗氣清的景致，更是重獲自由的心境；“一日還”的輕快，哪里是舟行之速，更似他掙脫枷鎖、御風(fēng)而行的仙姿；連兩岸猿啼都失了悲意，化作伴他順流而下的仙樂，過往所有沉重，都被這一葉輕舟載著，隨江水遠(yuǎn)去，只剩滿心澄澈與飛揚(yáng)。這份“輕舟過萬重”的狂喜，其實(shí)早藏在他的詩(shī)句風(fēng)骨里——他本就不是困于凡塵的庸人，只是暫歷波折的仙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這份狂喜終究短暫。晚年漂泊當(dāng)涂，他拄著酒壺立在采石磯頭，看長(zhǎng)江奔涌如銀河傾瀉，酒液入喉時(shí)，恍惚又聽見《將進(jìn)酒》里“會(huì)須一飲三百杯”的酣暢。醉眼朦朧間，江心忽然涌起丈高白浪，一頭銀鱗巨鯨破浪而出，鯨背如白玉平臺(tái)覆著月光，鯨目如朗星映著江天——那是天宮派來接他歸位的仙騎！他大笑擲壺，酒壺墜江時(shí)竟化作點(diǎn)點(diǎn)星子，縱身躍上鯨背的剎那，衣袂翻飛如白鶴展翼，指尖還沾著未干的酒漬。巨鯨長(zhǎng)吟一聲，聲震四野，載著他逆江而上，沖破云層時(shí)，他還不忘回頭望了一眼人間——那片讓他歷劫、讓他寫詩(shī)的土地，終究成了他仙途里最珍貴的印記。江風(fēng)里只余下他灑落的詩(shī)句，與鯨鳴交織成仙樂：人間再無“青蓮居士”，卻有“騎鯨客”的仙名，永遠(yuǎn)刻在唐詩(shī)的星河之上，與“黃河之水”同流，與“江心月影”共存。</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將進(jìn)酒》從來不是簡(jiǎn)單的勸酒詩(shī)，更似李白為自己寫就的仙籍：少年出川是“大鵬擊浪”的仙緣初啟，任城受辱是仙骨歷劫淬真，接詔“仰天大笑”是仙光破塵，長(zhǎng)安“不上船”是仙心傲對(duì)凡塵，金陵散金是仙意不戀俗物，流放夜郎是仙途經(jīng)磨歷劫，白帝城遇赦是仙運(yùn)回轉(zhuǎn)，采石磯騎鯨恰似仙魂歸位。他的每句詩(shī)都似仙語，每段人生都似仙途，連“萬古愁”都成了仙劫里的淬煉。讀這首詩(shī)，便是隨李白踏遍仙凡，看他如何以詩(shī)為舟、以酒為槳，在人間浮沉后終乘鯨歸天。這份跨越千年的仙韻，讓《將進(jìn)酒》成了李白留在人間最璀璨的“仙跡注腳”，也讓每個(gè)讀詩(shī)的人，都能在字里行間，遇見那位立在鯨背、笑望人間的詩(shī)仙。</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