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案頭的紫砂壺還余著昨夜的茶溫，揭開壺蓋時，一縷淡香悠悠浮起，像歲月深處飄來的絮語?！叭松绮琛?四個字，便在這氤氳水汽里漸漸清晰 —— 原來我們窮盡一生追逐的真諦，早被古人揉進了這方寸茶盞中。</p><p class="ql-block"> 茶的生命，始于云霧繚繞的山巔。清明前的雨霧剛過，采茶女的指尖便沾著晨露，在茶樹間翻飛。那些蜷縮的芽尖還帶著山風的清冽，葉瓣上的絨毛沾著星星點點的露水，像孩童未干的淚痕。它們曾在月光下舒展腰肢，在晨霧里吮吸甘霖，把整座山的靈氣都藏進脈絡(luò)里。記得去年在福建旅游，看見武夷山老茶農(nóng)蹲在茶叢前，指尖輕捏嫩芽旋轉(zhuǎn)著摘下，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沉睡的精靈?！安稍缌藳]滋味，采晚了失了鮮，” 他粗糙的手掌托著新茶，眼里盛著對草木的敬畏，“就像養(yǎng)孩子，得掐著時辰疼?！?lt;/p><p class="ql-block"> 從枝頭到茶盞，要走過比人生更曲折的路。日光下的晾曬是第一場修行，薄薄的竹匾里，茶葉在陽光下慢慢蜷縮，褪去七分青澀，留三分倔強。祖母總說這像極了年輕時的父親，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便被精減，回鄉(xiāng)勞動曬黑了皮膚，磨破了鞋底，卻把書卷氣釀成了泥土香。揉捻時的力道最是講究，掌心的溫度透過竹篩滲入葉片，把青澀的汁水擠出來，又在反復搓揉中讓茶多酚與空氣相擁。炒茶的鐵鍋燒得通紅，老師傅赤著手在滾燙的茶葉間翻動，汗珠砸在鍋底 “滋啦” 作響，倒像是茶葉在唱一首蛻變的歌。去年深秋在龍井村，看炒茶師傅把青葉倒進鐵鍋，手腕翻飛間，青葉漸漸染上墨綠，空氣里飄來焦糖般的甜香?！斑@一步急不得，” 他手背的燙傷疤痕在火光里若隱若現(xiàn)，“火大了焦心，火小了失魂，就像人這輩子，該受的煎熬躲不過?！?lt;/p><p class="ql-block"> 初沸的水注入茶盞時，干硬的茶葉忽然活了過來。蜷縮的碧螺春在杯中緩緩舒展，像少女褪去褶皺的裙擺；粗壯的普洱在滾水里沉沉浮浮，每一道紋路里都藏著歲月的沉香。這讓我想起二十歲那年，揣著軍隊院校錄取通知書擠上南下的綠皮火車，車窗外的風景像倒帶般掠過，心里既忐忑又雀躍，恰似這剛?cè)敕兴男虏瑁瑢ξ粗氖澜缂瓤咕苡窒蛲?。第一泡的茶湯總帶著些微澀，像初入社會時摔的第一個跟頭。那年在辦公室，精心寫就的稿子被主任批得滿紙紅痕，趴在辦公桌上哭到暮色四合，窗外的雨敲打著玻璃，和心里的委屈一起碎成一片。后來才懂，這抹澀是茶的風骨，就像人生路上那些不得不撞的南墻，疼過之后，才能品出回甘。</p><p class="ql-block"> 茶過三巡，滋味漸入佳境。鐵觀音的蘭香在舌尖漫開時，會想起產(chǎn)房外父親遞來的那杯熱茶，搪瓷杯沿還留著他的指溫；祁門紅茶的蜜甜裹著奶香，總讓我念起加班到深夜時，同事悄悄放在桌角的那杯奶茶，杯套上寫著 “加油” 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去年在醫(yī)院住院，護士送來的菊花茶里飄著兩朵杭白菊，淡黃色的花瓣在溫水里慢慢綻放，像年輕姑娘穿的的確良襯衫。我小時候總偷喝爸爸的菊花茶，他后來靠在床頭看著茶杯，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意，“說像蜂蜜水，其實是我偷偷加了冰糖。” 那口清甜滑過喉嚨時，忽然明白，所謂回甘，從來不是茶本身的滋味，而是藏在苦澀背后的愛與牽掛。</p><p class="ql-block"> 茶有浮沉，人生亦然。得意時的雀躍，像浮在水面的碧螺春，張揚卻短暫；失意時的沉淀，如沉在杯底的普洱，沉默卻厚重。退休那天，泡了一壺珍藏多年的大紅袍，看茶葉在水中起起落落，茶湯在玻璃杯中映出斑白的鬢角，那些曾經(jīng)的意氣風發(fā)，早已釀成了溫潤的醇厚。就像這茶，初泡時翻滾激蕩，泡到最后，反倒沉在杯底，安靜得像一汪深潭。</p><p class="ql-block"> 暮色漫進窗欞時，茶味已淡如月光。把最后一口茶湯含在舌尖，忽然懂得古人為何總說 “茶禪一味”。茶的妙處，正在于它從不喧囂，卻把山水的靈秀、歲月的厚重、人心的溫暖，都揉進了這苦澀回甘里。就像人生，那些轟轟烈烈的時刻終究是少數(shù)，更多的是柴米油鹽的平淡，是風雨同舟的扶持，是歷經(jīng)滄桑后的通透。</p><p class="ql-block"> 洗茶盞時，指尖觸到溫潤的瓷面，像觸到了歲月的肌理。原來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學習像茶一樣活著：經(jīng)得住晾曬的清苦，耐得過揉捻的疼痛，在滾燙的生活里舒展從容，最后把所有滋味，都釀成唇齒間那一抹淡淡的回甘。</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玉蘭開了，香氣漫進茶室。端起空了的茶盞，仿佛還能嘗到人生的千百種滋味 —— 有青澀，有苦澀，有清甜，有醇厚，最終都在時光里，沉淀成獨屬于自己的芬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