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331邊境線手記</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七）風(fēng)雨老爺嶺</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月的東北，天空湛藍(lán)如洗。我和老水駕車從琿春出發(fā)，沿著331國道向綏芬河市駛?cè)?。老水手握方向盤，神情專注，金邊眼鏡后的眼睛微微瞇起，這是他一貫開車時的模樣。</p><p class="ql-block"> 車進(jìn)入長白山支脈的老爺嶺，蜿蜒的山路在濃密的森林中不斷延伸。參天古樹枝葉交錯，幾乎將天空完全遮蔽，只有零星的光點(diǎn)從縫隙中漏下，在路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轉(zhuǎn)過一個彎道，一塊刻著“醉美331”的巨石闖入眼簾，我們相視一笑，心情如這天氣般明朗。</p><p class="ql-block"> “這景色真不賴，”老水輕聲說，語氣里帶著他特有的溫和，“你觀察仔細(xì)一點(diǎn)兒，回去后寫一組詩，像李白的《游泰山六首》那樣，你也來個《過長白山八首》?！?lt;/p><p class="ql-block"> 我笑著點(diǎn)頭，知道這位總喜歡給我擬題下任務(wù)的老伴兒，一旦來了興致，半天能給我出二十多個作文題目。老水在家不怎么干活兒，說話從不提高嗓門，遇事總是思前想后，優(yōu)柔寡斷，甚至有些膽小怕事。記得孩子小時候發(fā)高燒，他拿著湯匙喂藥，手抖得厲害，藥汁灑了孩子一身。那時我急得直跺腳，他卻越急手越顫，最后還是我接過湯匙才把藥喂下去。心理醫(yī)生說他是“小指運(yùn)動控制閥值低下”，老水自己則笑稱：“什么閥值高閥值低，我扛鋤頭一點(diǎn)也不抖，沒事！”</p><p class="ql-block"> 正當(dāng)我沉浸在這些回憶中時，天色忽然暗了下來。長白山區(qū)的天氣說變就變，方才還湛藍(lán)的天空此刻已被烏云吞沒。參天古樹的枝葉本就遮天蔽日，此刻更是將最后一點(diǎn)天光也阻隔在外，山林間頓時昏暗如夜。老水不得不打開車燈，兩束昏黃的光柱在愈發(fā)濃重的黑暗中艱難地開辟出一小段可見的道路。</p><p class="ql-block"> “快要下雨了?！崩纤p聲說，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這是他緊張時的小動作。</p><p class="ql-block"> 話音未落，第一滴雨就砸在了擋風(fēng)玻璃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轉(zhuǎn)眼間，暴雨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雨點(diǎn)密集地打在車頂和引擎蓋上?？耧L(fēng)卷著雨水在山林間呼嘯，刮得樹木瘋狂搖曳，枝葉劇烈摩擦，發(fā)出沙沙作響的聲音，仿佛整座山林都在雨中呻吟。</p><p class="ql-block"> 老水減速慢行，雨刮器全力擺動，卻仍趕不上雨水傾瀉的速度。前方的路已模糊不清，只能依靠隱約可見的山路邊緣謹(jǐn)慎前行。就在這時，一道黑影突然從林中竄出，驚得我差點(diǎn)叫出聲來——那是一只被雨水打濕的野兔，它慌不擇路地穿過路面，瞬間又消失在另一側(cè)的密林中。</p><p class="ql-block"> “這雨也太大了，”我不安地說，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八度，“要不找個地方停停？”</p><p class="ql-block"> 老水點(diǎn)點(diǎn)頭，正要說什么，突然車頭向右一沉，同時傳來“嗤…”的一聲。緊接著，車前右側(cè)揚(yáng)起一波霧狀水花，車輛明顯傾斜。</p><p class="ql-block"> “糟糕，扎胎了。”老水握緊方向盤，緩緩將車停到路邊。</p><p class="ql-block"> 車外，暴雨如注，砸在車前蓋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響聲。我驚恐地環(huán)顧四周，濃密的樹林在暴雨中搖曳，仿佛無數(shù)鬼魅在起舞。就在這時，我瞥見了路旁一塊醒目的警示牌：東北虎、東北豹出沒地區(qū)，請勿下車停留。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能感覺到暗處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在注視著我們。</p><p class="ql-block"> “老水，這里...”我的話沒說完，但他已經(jīng)明白我的擔(dān)心。</p><p class="ql-block"> 老水沒有立即回應(yīng)，而是先查看了一下地形。我們的車正處在一段低洼路段，雨水已經(jīng)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慢慢淹沒半個輪胎。</p><p class="ql-block"> “得趕緊換胎，不然水漲上來就麻煩了?！崩纤穆曇舫龊跻饬系仄届o。我驚訝地看向他，發(fā)現(xiàn)那雙平時總是閃爍著思慮的眼睛此刻卻異常鎮(zhèn)定。</p><p class="ql-block"> 老水打開雙閃燈，然后轉(zhuǎn)身看著我：“我下去換胎，你在車?yán)锏戎?。?lt;/p><p class="ql-block"> “不行！外面那么危險，還有野獸...”我抓住他的手臂，感覺自己的手在微微發(fā)抖。</p><p class="ql-block"> 老水拍拍我的手背，竟然微微一笑：“沒事，就算有老虎，它也躲雨呢。再說，咱們不能等水把車淹了不是？”</p><p class="ql-block"> 我驚訝于他的冷靜，這完全不像我認(rèn)識的那個遇事就緊張手抖的老水。</p><p class="ql-block"> 他打開后備箱，取出工具和備胎。我趕緊抓起雨傘跟下車去。</p><p class="ql-block"> 暴雨立刻將我渾身打濕，風(fēng)大得幾乎撐不開傘。我勉強(qiáng)撐開傘，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濟(jì)于事。這時老水已經(jīng)蹲在癟了氣的輪胎旁邊，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頭發(fā)流進(jìn)衣領(lǐng)。我趕緊過去為他遮雨，但傘太小，只能擋住他的頭部。</p><p class="ql-block"> “你回車?yán)锶グ?，別淋濕了?！崩纤^也不抬地說，手里已經(jīng)開始動作。</p><p class="ql-block"> “我不！”我固執(zhí)地舉著傘，盡管知道自己渾身已經(jīng)濕透。</p><p class="ql-block"> 老水不再堅持，專注地操作起來。他先用千斤頂頂起車身，動作熟練得讓我驚訝。然后他拿出扳手，開始卸輪胎螺絲。雨水讓一切變得困難，螺絲似乎銹住了，但他不急不躁，穩(wěn)穩(wěn)地用力。</p><p class="ql-block"> 突然，一陣狂風(fēng)呼嘯而過，樹上掉下的枯枝不偏不倚砸在我的傘上，傘面頓時被戳破一個大口子。我嚇得驚叫一聲，手中的傘差點(diǎn)脫手。</p><p class="ql-block"> “怎么了？”老水立刻抬頭，臉上滿是雨水和關(guān)切。</p><p class="ql-block"> “沒、沒什么，樹枝把傘砸破了?！蔽覐?qiáng)作鎮(zhèn)定，但其實心里怕得要命。森林在雨中顯得更加幽深可怕，每一處陰影都像是潛藏著什么。雨水已經(jīng)淹過了腳踝，而且還在上漲，冰涼的感覺從腳底蔓延到全身。</p><p class="ql-block"> 老水凝視我片刻，忽然站起身，摘下自己的帽子給我戴上?！皳沃苽阋脖葲]有強(qiáng)，給我照點(diǎn)亮就行，別淋著你自己。”他的語氣溫和卻不容反駁。</p><p class="ql-block"> 然后他回到操作中，這次動作明顯加快了幾分。他用腳踩住扳手，借助全身重量猛地一壓，頑固的螺絲終于松動。我用手電筒為他照明，光線在雨中形成一道模糊的光柱。</p><p class="ql-block"> 看著老水在暴雨中專注操作的樣子，我忽然感到一種陌生的悸動。這個與我相伴四十多年的男人，平日里斯斯文文，連只雞都不敢殺，此刻卻在可能有猛獸出沒的深山老林中，冒著傾盆大雨，沉著地更換輪胎。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他時不時甩甩頭，眨掉眼前的雨水，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卸下癟胎后，老水熟練地裝上備胎，一絲不茍地擰緊每一個螺絲。他的手指穩(wěn)定而有力，完全沒有平日里的顫抖。我舉著破傘，盡可能為他遮擋雨水，自己卻渾身濕透，冷得直打哆嗦，但心里卻涌起一股暖流。</p><p class="ql-block"> “好了，”最后老水站起身，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上車吧?！?lt;/p><p class="ql-block"> 回到車上，我們四目相對，忽然同時笑出聲來——兩個落湯雞，狼狽不堪卻又如釋重負(fù)。</p><p class="ql-block"> 老水發(fā)動汽車，小心地駛出洼地。就在我們離開后不久，回頭看時，那低洼處已經(jīng)完全被雨水淹沒。</p><p class="ql-block"> 駛出老爺嶺，雨漸漸小了。到達(dá)綏芬河市時，天空居然露出了夕陽的余暉。</p><p class="ql-block"> 停好車后，我轉(zhuǎn)身仔細(xì)端詳老水。他正在用紙巾擦眼鏡，注意到我的目光，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又變回了那個文靜的老伴兒。</p><p class="ql-block"> “今天真嚇人，”我輕聲說，“但你...你真讓我驚訝?！?lt;/p><p class="ql-block"> 老水戴上眼鏡，略顯不好意思地推了推鏡框：“其實我也怕得很，但總得有人解決問題不是？”</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明白了，真正的男子氣概不在于豪言壯語，而在于該擔(dān)當(dāng)?shù)臅r候，即使內(nèi)心恐懼，也能沉穩(wěn)地?fù)?dān)起責(zé)任。哦，老水就是這樣一個人。</p><p class="ql-block"> 我伸手握住他那只曾經(jīng)連湯匙都拿不穩(wěn)的手，此刻他堅定而溫暖，沒有絲毫顫抖。</p><p class="ql-block"><b> （未完?待續(xù)）</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