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錢鍾書先生</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近些年來，于我，是可讀的新書愈發(fā)少。這里，不說外因怎樣，以免有好事人捕風(fēng)捉影，雞蛋里挑出骨頭，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就如早些時候，某名校一位女生，自個心里陰暗齷齪，不干凈，卻誣陷他人“性騷擾”，也真教人無語了。當(dāng)此世風(fēng)日下，不復(fù)他言，我只從自己出發(fā)，是內(nèi)因上的讀眼狹窄。我的讀書，一直談不上“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書是點亮靈魂的明燈”之類的指引，雜書過眼，只在于興趣所至，直接說，是淺嘗淺止的快樂閱讀。進入暮年，花眼遲遲，更是如此，于文字中能讀著笑出聲來，自是熨貼舒爽，如果要上升一點高度，屬于無欲無求消磨日子的方法。總之，出息不大，或原本就無什么出息。</span></p> <p class="ql-block">三聯(lián)書店《圍城》書影</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沒有新書，就在書櫥里搜尋舊藏。好在數(shù)十年間積書也多，兩壁擁塞，登梯上下，翻到了塵蒙已久的錢鍾書先生《圍城》一書的兩個版本。一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1980年版，一是三聯(lián)書店的2002年版。前者是單本，后者為《錢鍾書集》中之一冊，且裝幀精美，并有楊絳先生的代序并《記錢鍾書與圍城》長文。兩書與文，早先都曾讀過，此次翻出，又正含飴弄孫閑余，竟又不能放下，一周之內(nèi)置于案頭床邊，莫逆于心，不亦樂乎，完整再讀兩遍，實實地滿足了我久已枯索的閱讀快感?！秶恰芬粫?，在先前很長一段時間里，似乎海峽兩岸都不怎么待見，那邊或因作者為這邊所用，池魚之殃，被打入禁書之列；這邊認(rèn)為不是“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的旋律，書中背景也脫離了其時抗戰(zhàn)主題，被類卿卿我我?？偸菚r來運轉(zhuǎn)，隔半世紀(jì)后，那邊解禁，首先出了集子；這邊改開年代，冰消雪化，不遑多讓，也傾力重印。一時如珠拂塵，大見光彩。但錢先生并不熱衷此書的再度面世，明里是謙虛，說此作自己寫后就“很不滿意”，暗下也憂，在堅硬的意識形態(tài)余悸未消時，書被熱起，難免不會遭致過度解讀。這就要說到《紅樓夢》的讀后，用魯迅先生的話是：“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而更在“十年”時，凡事非黑即白，被見風(fēng)使舵者看見了大觀園里的階級斗爭動向。其時曹雪芹先生死去兩百余年，不能跳出地面與之論辯，只能由他去說。記起一件與之相關(guān)的趣事。前年，我在朋友組織的一場《紅樓夢》音樂會里做顧問。排練時，樂隊里有一資格老者，循循善誘唱《葬花吟》的女歌手，前一句說，要唱出感情來，這自然不錯；但下一句就重現(xiàn)了上說論調(diào)：說要唱出林黛玉在階級壓迫中的深仇大恨。我聽后，不能當(dāng)下駁了他嚴(yán)肅認(rèn)真的面子，也只是暗笑。而《圍城》作者還健在人世，總是不想聽到全無影子的隱幽發(fā)微、高談闊論。錢鍾書談不上為誰服務(wù)，本就是寫人，寫“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根性”，并婚姻在特定人群中的“圍城”狀態(tài)：“里邊的人想沖岀來，外邊的人想沖進去”。錢先生是學(xué)者弄文，獨出機杼，寓俗而雅，很類《紅樓夢》中語“有一搭沒一搭說些鬼話”的智慧，卻贏得佳評如潮，被譽為“一等幽默之書”，據(jù)說海內(nèi)外對此的研究者不少。就我知道，國中還有一位作者，也是愛之深切，不甘寂寞，作一小說《圍城之后》，來滿足自己讀后的余興未盡。但也的確難為他，要逃不脫狗尾續(xù)貂之讖。因為《圍城》并非故事曲折有致，是以語言勝，而語言很難模仿就成。有學(xué)養(yǎng)之化，有穎悟之功，有個性之別。以人物語言塑造人物，自是中國近代古典小說一法，而于《圍城》，是西式幽默的貫穿其中，洋墨水溉于中土人物，巧語迭連，喻意黠妙，讀來悠然心會，別具一種味道。</span></p> <p class="ql-block">沙葉新先生</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由上海電影制片廠影視部等單位聯(lián)手合作，《圍城》一書被搬上熒屏。在前期投拍時，人們并不看好，包括作者錢鍾書先生在內(nèi)，都持懷疑態(tài)度。一部以語言深入人心的小說，富于理趣，化為視覺故事，怕是“多情卻被無情惱”，要壞掉那種沉潛于字里行間的獨有感受。而經(jīng)典再造經(jīng)典，這部與小說同名的十集電視劇，不僅忠實了原著，未失豐富的語言汁味，而其塑造的人物也如同書中走出，十分貼合。錢先生看后，也禁不得擊掌為嘆，并分別致信陳道明、李媛媛、呂麗萍、英達等主演，對他們出色的表現(xiàn)致以謝意。這部劇，我看過數(shù)遍，常是一手捧書一眼看戲，一會書里一會戲中。導(dǎo)演黃蜀芹女士的選用角色令人贊嘆，不僅形似，更兼神韻。方鴻漸的玩世不恭全無用處，蘇文紈的自命清高富于心機，孫柔嘉的市井聰明尖酸刻薄，趙辛楣的見多識廣大大咧咧，都演來相當(dāng)精彩。另外，要值得一說的是，幾個非主角人物，如點金銀行的經(jīng)理周厚卿（方鴻漸的未婚岳丈），劍橋大學(xué)的詩人曹元朗（后與蘇文紈結(jié)合），三閭大學(xué)的校長高松年，皆都請來名人客串，分別為吳貽弓（著名導(dǎo)演、編?。?、沙葉新（劇作家、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院長）、英若誠（翻譯家，導(dǎo)演，曾任文化部副部長）飾以角色，他們演來，除名人效應(yīng)的溢出外，也形神兼?zhèn)?，增色為多?lt;/span></p> <p class="ql-block">沙葉新先生贈書題簽</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寫到這里，要拽點名人尾巴，不談吳、英，只說與沙葉新先生的一面之交。大約是電視劇播出不久，受所工作的晚報派遣，我往上海的《新民晚報》學(xué)習(xí)。此報日發(fā)行量在180萬份之上，所辦，內(nèi)容巨細(xì)，雜色紛呈，最具晚報的特點，為全國晚報界學(xué)習(xí)看齊的榜樣。去時，其間也巧，具體記不清了，大約正趕上上海作家們與報社的聯(lián)誼活動或是其他，并有簽名贈書環(huán)節(jié)，沙葉新在其中。沙先生的著名劇作有《陳毅市長》《假如我是真的》《耶穌·孔子·披頭士列儂》等。余閑，作文也多，雜文隨筆一路，筆致詼諧幽默，味具辛辣，有《一九五八年的中國麻雀》傳諸人口；有剖析自我的《沙葉新，何許人？》，讀來忍俊不禁。節(jié)錄如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沙葉新，何許人？哦，你就是那個所謂的劇作家，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院長？報刊上常見你的文章，舞臺上常演出你的劇作，常有人請你開會，請你講話，請你簽名，請你題詞，請你赴宴，請你合影，還請你出國。近幾年，你真是春風(fēng)得意，風(fēng)頭出足。有很多的記者采訪你，有不少的文章吹捧你，說你從小是神童，長大是天才……其實，你早已不是你自己了，你已經(jīng)失去一個真實的你……直到最近，你才有所覺悟，說，有關(guān)你的報道，百分之五十是藝術(shù)夸張，百分之二十是憑空捏造，只有百分之三十是真實有據(jù)，而這百分之三十，也是只說好，不說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種自嘲文字，足見他的性情。此次，正逢電視劇《圍城》熱播，熒屏為媒，沙葉新先生格外引人注目，找他簽贈的很多，我擠上前求得他《閱世戲言》一書，很是喜歡。自然，也是趁機一睹作家真身與《圍城》中“曹元朗”的幻形。</span></p> <p class="ql-block">沙葉新先生所贈書封面</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沙先生一副團圓臉型，憨態(tài)可掬，樣子很合錢鍾書《圍城》中曹元朗“肥頭胖耳”的描述。曹在書中雖著墨不多，但形象豐滿，貫穿《圍城》的隱喻故事，屬于很討喜很討巧的一個人物，主要是會作稀奇古怪的現(xiàn)代詩，一首《拼盤姘伴》，側(cè)面畫出他的典型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昨夜星辰今夜搖漾于飄至明夜之風(fēng)中/圓滿肥白的孕婦肚子顫巍巍貼在天上/這守活寡的逃婦幾時新有了個老公/污泥里/夜鶯歌唱/……雨后的夏夜/灌飽洗凈/大地肥而新的/最小的一棵草參加無聲的吶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樣的詩，意像怪異，很難讀懂，似也有黑色幽默。詩中還夾雜了很多英語句式，略過不錄?？偹阍姾筮€有字句出處：“孕婦的肚子”指滿月，“逃婦”指嫦娥，“泥里的夜鶯”指蛙……方鴻漸以為詩人相貌都為寒瘦型，未知曹詩人卻意緒飛揚，未可貌相。在書中一干人錯愕難解時，詩人道出此詩的真諦，就是“雜湊烏合”，讀不懂就對了，詩有意義是詩的不幸。我想，這大約就是現(xiàn)今如要作現(xiàn)代詩，由錢鍾書先生借曹元朗之口，開出的極具諧謔又不無道理的理論基礎(chǔ)。曹詩人生得雖笨，心卻至巧，他是借詩來討美人歡心。在方鴻漸無意、趙辛楣有情的多角誤會中，曹詩人笑在最后，與蘇小姐牽手成功。黃蜀芹導(dǎo)演找沙葉新出演這個人物時，一是相貌上十分接近，二是近水樓臺的熟悉方便。據(jù)說還有笑談，沙先生起初不干，怕演砸反壞了寫戲名聲。后來黃導(dǎo)演說這是一樁“美”差，由李嬡媛出演蘇文紈?！吧闭T之下，他就縛手就擒，樂顛顛地去做戲里夫妻。因為李媛媛，時被稱為中國最漂亮的女演員之一。</span></p> <p class="ql-block">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圍城》書影</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扯遠(yuǎn)了，回到自己。這一書一劇，可說是我曾經(jīng)的一個精神家園，耽于其中，樂在其中。書的語言機鋒，惟妙惟肖；劇的人物如同身邊，活靈活現(xiàn)，也是雙璧互映了。錢鍾書先生1998年仙逝，沙葉新先生隔二十年后，于2018年辭世。在我，心境低回嘆惋，兩個有趣的靈魂，天胡不惜？！都化煙塵。其間，2002年，用舊語說是，“一代名優(yōu)”李嬡媛，卻是“不許美人見白頭”，患癌，年僅四十一歲，香消玉殞?！墩撜Z·子罕》中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弊匀环▌t下，生死病老，任誰，都無力無計，不能逃避。人世過眼，有書，有劇，他們恍然如在。</span></p> <p class="ql-block">續(xù)《圍城》的《圍城之后》書影</p> <p class="ql-block">劇照：《圍城》電視劇中，飾演方鴻漸、蘇文紈的陳道明與李媛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