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論曹雪芹敘事運用象征·隱喻·意象初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予 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建構(gòu)了一套高度自洽且富于多重闡釋空間的敘事系統(tǒng)，其中象征、隱喻與意象三位一體，共同構(gòu)成作品的深層語法。本文嘗試突破傳統(tǒng)“索隱—影射”與“主題—典型”二元研究范式，借助敘事學(xué)與符號學(xué)視角，對“通靈寶玉”“大觀園”“花謝花飛”三大核心符碼進(jìn)行文本細(xì)讀，揭示曹雪芹如何以物象載情、以空間寓政、以時間寫命，從而將個人身世之悲、家族盛衰之痛、時代崩裂之惘，轉(zhuǎn)譯為可反復(fù)體認(rèn)的敘事詩學(xué)。文章認(rèn)為：象征是小說中價值信念的“硬結(jié)構(gòu)”，隱喻是人物關(guān)系的“軟網(wǎng)絡(luò)”，意象則是情感流動的“微循環(huán)”；三者互滲互動，使《紅樓夢》成為一部“可見的隱喻總集，可感的象征現(xiàn)場，可反復(fù)進(jìn)入的意象花園”。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引 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紅樓夢》第一回自謂“大旨談情”，然其所談之情并非赤裸直呈，而是依托繁復(fù)的符號織體：石、玉、花、夢、鏡、香、淚……這些符號既與情節(jié)相伴相生，又常常溢出情節(jié)，形成“言外之意”與“象外之象”。既往研究多聚焦單一符號（如“通靈寶玉”），或聚焦“隱喻群”的文化指向（如“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但對“象征—隱喻—意象”在敘事進(jìn)程中的功能分化與聯(lián)動機(jī)制尚缺系統(tǒng)闡發(fā)。本文試圖回答： </p><p class="ql-block">1. 曹雪芹如何在宏觀層面以象征確立價值框架？ </p><p class="ql-block">2. 隱喻如何在中觀層面編織人物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 </p><p class="ql-block">3. 意象如何在微觀層面驅(qū)動敘事節(jié)奏與情緒波？ </p><p class="ql-block">4. 三者如何協(xié)同，使《紅樓夢》既“可解”又“不可盡解”？ </p><p class="ql-block">一、象征：價值信念的“硬結(jié)構(gòu)”</p><p class="ql-block">（一）通靈寶玉：從“物”到“道”</p><p class="ql-block">通靈寶玉作為“補(bǔ)天余石”的轉(zhuǎn)生，具備雙重象征： </p><p class="ql-block">1. 縱向神話維度：它連接“女媧補(bǔ)天”與“紅塵歷劫”，構(gòu)成“宇宙—人間”的縱向通道； </p><p class="ql-block">2. 橫向倫理維度：它標(biāo)記“真”與“假”的僭越——“真寶玉”乃頑石，卻假托“通靈之寶”；“賈寶玉”是肉身，卻肩負(fù)“靈性之子”的倫理期待。</p><p class="ql-block">敘事功能上，玉之“失”與“歸”成為情節(jié)推進(jìn)的隱形引擎：失玉則賈府失魂，歸玉則塵緣將盡。石與玉、真與假的辯證，使象征既固著于對象，又不斷滑動于闡釋，形成“硬而不僵”的價值張力。 </p><p class="ql-block">（二）大觀園：烏托邦的“可見建筑”</p><p class="ql-block">大觀園不是單純的物理空間，而是曹雪芹以象征手法凝固的“理想國”： </p><p class="ql-block">1. 政治寓言：園內(nèi)“省親別墅”實為皇權(quán)恩賜，暗示盛世繁華系于一人之寵； </p><p class="ql-block">2. 倫理實驗：園內(nèi)奉行“女兒清凈”，與園外濁臭男子世界對峙； </p><p class="ql-block">3. 時間模型：大觀園落成于盛時，荒廢于衰時，其生命周期與賈府運勢同構(gòu)，成為“盛世—末世”的可見鐘擺。</p><p class="ql-block">值得注意的是，大觀園之象征并非一次性給定，而是通過“題對額”“分房”“葬花”等敘事節(jié)點，不斷被重新賦值——象征在敘事中“生長”。 </p><p class="ql-block">二、隱喻：人物關(guān)系的“軟網(wǎng)絡(luò)”</p><p class="ql-block">（一）花喻群釵：植物修辭與性別政治</p><p class="ql-block">曹雪芹將“花—女性”這一傳統(tǒng)隱喻推向極致： </p><p class="ql-block">1. 命名層：黛玉—芙蓉，寶釵—牡丹，探春—杏花，湘云—海棠……花名既暗示性格（芙蓉之潔凈、牡丹之雍容），又預(yù)設(shè)命運（杏花易飄零、海棠易酣睡）； </p><p class="ql-block">2. 行動層：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云醉臥芍藥，身體與植物形成“互文動作”，使隱喻不僅是靜態(tài)標(biāo)簽，更是動態(tài)情節(jié)； </p><p class="ql-block">3. 復(fù)調(diào)層：第六十二回“香菱斗草”與第六十三回“占花名”酒令，將花隱喻由“個人”擴(kuò)展為“群體”，在一場游戲間完成“群芳命運”的集體預(yù)敘。 </p><p class="ql-block">（二）水與鏡：情感關(guān)系的雙重折射 </p><p class="ql-block">1. 水隱喻：寶玉“見了女兒便清爽”的“清爽”實為水之質(zhì)；黛玉“瀟湘”以淚為水、以斑竹為記；水成為情感流動的媒介，亦預(yù)示“淚盡人亡”的枯竭命運。 </p><p class="ql-block">2. 鏡隱喻：太虛幻境“風(fēng)月寶鑒”、寶玉夢游“真如福地”皆借鏡敘事。鏡之正反、虛實時空并置，使人物關(guān)系互為鏡像：寶釵與黛玉、襲人與晴雯、甄寶玉與賈寶玉……鏡像拆解了“單一主體”，呈現(xiàn)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的“多孔性”。 </p><p class="ql-block">三、意象：情感流動的“微循環(huán)”</p><p class="ql-block">（一）花謝花飛：時間切片中的情緒波</p><p class="ql-block">“葬花”段落之所以動人，正因為曹雪芹將“落花”意象的敘事節(jié)奏壓縮到極致： </p><p class="ql-block">1. 時間軸：由“花謝”到“花飛”到“花埋”，在數(shù)十分鐘內(nèi)完成一次“小死亡”； </p><p class="ql-block">2. 感官軸：視覺（花飛滿天）、聽覺（嗚咽風(fēng)聲）、嗅覺（余香縹緲）三維疊加； </p><p class="ql-block">3. 語義軸：落花既指花，亦指人；既指黛玉，亦指群芳；既指今日，亦指明日。</p><p class="ql-block">意象在此成為“情緒變壓器”，將抽象悲劇轉(zhuǎn)譯為可觸可感的生理震顫。 </p><p class="ql-block">（二）風(fēng)雨夕暮：天氣意象的敘事節(jié)拍</p><p class="ql-block">曹雪芹擅用天氣意象調(diào)節(jié)敘事呼吸： </p><p class="ql-block">1. 微雨：寶黛共讀《西廂》之“沁芳橋”微雨，是曖昧與清愁的緩沖； </p><p class="ql-block">2. 驟雨：寶玉挨打后暴雨，是家族暴力與少年疼痛的合奏； </p><p class="ql-block">3. 雪：琉璃世界白雪紅梅，是盛時狂歡的定格； </p><p class="ql-block">4. 陰：抄檢大觀園之夜“月色慘淡”，是末世陰影的逼近。</p><p class="ql-block">天氣意象以其“非情節(jié)性”介入情節(jié)，成為敘事節(jié)奏的“隱秘指揮”。 </p><p class="ql-block">四、象征·隱喻·意象的協(xié)同機(jī)制 </p><p class="ql-block">1. 縱向嵌套：象征（大觀園）—隱喻（花喻）—意象（花謝）自上而下層層嵌套，確?！按蠼Y(jié)構(gòu)”與“小細(xì)節(jié)”可互證。 </p><p class="ql-block">2. 橫向滑動：同一符號可在不同情境中切換功能，如“水”在象征層為“女兒清凈”，在隱喻層為“淚債”，在意象層為“雨滴芭蕉”。 </p><p class="ql-block">3. 反身指涉：敘事者常借人物之口評論符號本身（如黛玉說“世人笑我太癡，我笑世人看不穿”），使符號系統(tǒng)具有“自反性”，防止闡釋封閉。 </p><p class="ql-block">曹雪芹以象征確立價值框架，以隱喻編織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以意象驅(qū)動情感微循環(huán)，三者共同構(gòu)建了一個“可居可游”的敘事宇宙。象征使作品“立得住”，隱喻使作品“連得通”，意象使作品“動得起來”。在此意義上，《紅樓夢》不僅是一部“百科全書”，更是一部“活的符號學(xué)教材”。當(dāng)代敘事學(xué)若欲突破“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的舊三分法，曹雪芹的實踐提示我們：象征、隱喻、意象并非修辭裝飾，而是敘事賴以呼吸的“語法本身”。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參考文獻(xiàn)：</p><p class="ql-block">[1] 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 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 1978.</p><p class="ql-block">[2] 李劼.《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 作家出版社, 1995.</p><p class="ql-block">[3] 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2005.</p><p class="ql-block">[4] 羅蘭·巴特.《符號帝國》. 商務(wù)印書館, 1994.</p><p class="ql-block">[5] 浦安迪.《中國敘事學(xué)》.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