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人有方言困擾嗎？

喬俊勇

一個有點無厘頭的問題：吳起從魯國到魏國，再到楚國，在今天是從山東到山西，再到湖北，今天這三個地方的方言語音差異還是很大的，在和當?shù)厝说娜粘？谡Z交流中，吳起是怎么解決交流問題的，難道在周朝時就有類似于普通話這樣的通用語？ 這是一個很合理的懷疑，但不能用今天的語音差異來想像當時的語音差異。 周朝取代商朝，本質(zhì)上是一個小型部落聯(lián)盟推翻了一個大型部落聯(lián)盟。改朝換代以后，周天子把親戚和功臣們分封到全國各地。這種分封，按照今天的概念來說，大約相當于武裝殖民。 周天子只是指出一個大概的方向，劃出一個大概的范圍，各位叔叔大爺哥哥兄弟和小伙伴們就開始荷槍實彈，各就各位，征服當?shù)赝林?，建立殖民政?quán)。所以那個時候如果有什么方言差異的話，主要應(yīng)該是征服者和土著之間的差異，而不是征服者彼此之間的差異。 在任何文明里邊，統(tǒng)治集團的語言都會自然成為官方語言和高級語言?？梢詤⒄找幌掠趁裾咴谟《冉⒅趁裾藨械脤W印度話，更何況印度話本身就有五花八門的方言，彼此很難溝通，而印度人總會主動去學英語，這根本就不需要英國人用牢房和槍炮進行強迫。 很多人對殖民地語言的理解，基本都是從都德那篇《最后一課》得來的。小說的文學感染力雖然很強，但從歷史角度來看，它其實很不誠實。 那么從一般的語言發(fā)展規(guī)律反推兩千多年前的周朝，我們基本可以推斷的是，在殖民政權(quán)穩(wěn)定之后，當?shù)赝林蟾怕噬隙紩W習征服者的語言，而天下各地的征服者，大多是從同一個源頭開枝散葉出來的，他們彼此之間應(yīng)該不存在多少語言隔閡。 這個征服者的聯(lián)盟，主體部分可以統(tǒng)稱為華夏，和華夏相對的就是夷狄。 華夏是一個大系統(tǒng)，夷狄是很多個不相統(tǒng)屬的小系統(tǒng)。 在華夏系統(tǒng)內(nèi)部，大家基本可以正常交流。而華夏和夷狄之間，交流起來就很有難度了。 但是，經(jīng)常和華夏打交道的夷狄必然會或多或少受到華夏文明的影響，學習華夏的語言，以至于有些夷狄領(lǐng)袖不但能講一口標準的華夏腔，還能像華夏貴族一樣用詩歌語言完成外交辭令，這就像印度的圣雄甘地能和英國王室代表共進下午茶，津巴布韋的穆加貝閑暇時間愛讀原版的英文小說，尤其是特別有英國味兒的格雷厄姆·格林的作品。 當我們了解過語言趨向統(tǒng)一的一面，還要看看語言同樣有著趨向分裂的一面。 當周天子的叔叔大爺哥哥兄弟和小伙伴們高高興興地帶著二姨夫和三舅公們奔赴五湖四海之后，分別在自家的地盤過上了安居樂業(yè)、繁衍生息的日子，而這樣的日子過得越久，和中央政府的情感羈絆也就越弱，相應(yīng)地，溝通也就越少。 《論語》有一句話，原文是：“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論語·述而》）意思是說，孔子在講授《詩經(jīng)》、《尚書》內(nèi)容的時候，還有在禮儀場合講話的時候，講的都是“雅言”。無論“雅言”到底是什么意思，至少我們可以知道，孔子在一些正式場合里會換一種腔調(diào)說話。 “雅言”的“雅”就是“典雅”的“雅”，有兩種解釋都有可能成立。 一種解釋說，“雅”就是“正”，那么雅言就是規(guī)范化的語言，相當于今天的普通話。我們看古代文字學的書，很多書名里都帶一個“雅”字，比如《爾雅》、《廣雅》、《通雅》，就是這么來的。 還有一種解釋，認為“雅”是“夏”的通假，所以雅言就是華夏通用的語言，或者是中原地區(qū)的通用語言。反正無論如何，顯然孔子在日常生活里并不說雅言，這就說明孔子時代的魯國口音已經(jīng)和所謂的規(guī)范化的發(fā)音不一樣了。 雅言是相對于方言而言的，《左傳》《孟子》中都有一些用雅言解釋方言的例子。西漢揚雄編著的《方言》，是中國第一部方言著作，就是用當時的共同語來解釋各地方言的。 隋唐時代，因為要寫詩，人們很注意“正音”，因此很多韻書應(yīng)運而生。 “正音”風氣的盛行，也推動了共同語的使用。 元代有“天下通語”，周德清的《中原音韻》記錄的就是當時的民族共同語。明清時代的通用語叫“官話”，聽名字你就可以知道，“官話”廣泛應(yīng)用于官場，它一路演變到民國時期的“國語”和我們現(xiàn)在說的“普通話”。 對于中國歷史而言，從周代開始直到今天，一直存在著通用語和方言并行的狀況。而在上流社會，更傾向于使用通用語。為什么這么說呢？ 語言同時存在兩種屬性：一是地理屬性，二是階層屬性。 就地理屬性而言，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因為古代社會交通不便，所以不同的地方很容易獨立演變出不同的鄉(xiāng)音； 就階層屬性而言，平民百姓的社交范圍通常只在自己的十里八鄉(xiāng)，所以固守鄉(xiāng)音就足夠用了，而在上流社會，一來他們的社會圈總會突破地理極限——通婚也好，外交也好，需要一套專門的語言，二來他們還會崖岸自高——這不僅僅是高傲的虛榮心的流露，更是一種自我保全機制，通過語言設(shè)置準入門檻，刻意和平民百姓拉開距離，不讓后者輕易突破圈層壁壘。 所以我們會看到這樣一個現(xiàn)象：即便同一個地方，上流社會的口音也會和平民口音有明顯差別。與此相應(yīng)的另一個現(xiàn)象是：相隔幾十里的平民見面，雞同鴨講，相隔幾百上千里的貴族見面，談笑風生。 我們可以看看《楚辭》，這是南方文學的代表作，雖然和《詩經(jīng)》的韻味完全不同，但用到了不少華夏文明的文化語碼，這就見出楚國的貴族圈很能吸收華夏文化。 而從《左傳》、《戰(zhàn)國策》的記載來看，楚國貴族和華夏諸侯的貴族們來往相當頻繁，看不出有太大的語言障礙。但我們再來看看《孟子》：有一個叫許行的人，應(yīng)該屬于農(nóng)家學派，聽說滕文公搞仁政，就帶著幾十名弟子從楚國來到滕國，要了一塊農(nóng)田，就這么定居下來，過上了農(nóng)耕的日子。 滕國在今天的山東境內(nèi)，屬于華夏文化圈，和孔子、孟子的故鄉(xiāng)都不太遠。正好儒家學者陳相、陳辛兄弟也被滕文公感召過來，一見許行，頓時折服，當即就從儒家陣營叛變到許行門下了。 孟子當然看不慣，當著陳相的面狠狠糟踐了許行一頓。孟子除了從學術(shù)上批評許行之外，還大搞人身攻擊，說許行是“南蠻鴃（jué）舌之人”，翻譯過來就是“說鳥語的南蠻子”。（《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沒有見過許行，只因為知道許行來自楚國，就罵人家講鳥語。這話很可能有兩層意思，一是從出身上罵許行是蠻夷——華夏圈確實經(jīng)常把楚國當成蠻夷看待，二是罵許行身份低，因為楚國貴族是可以和華夏貴族正常交流的，而楚國百姓都操著鄉(xiāng)音濃厚的方言，在孟子聽起來就像鳥叫一樣。 孟子還講過，楚國和齊國的市井口音有著明顯的不同。（《孟子·滕文公下》）可惜平民百姓的生活在歷史記載里留不下多少印跡，我們只能根據(jù)常理和一些旁證來做推測。 在上流社會，包括孟子這樣的國際知名學者和吳起這樣出身于底層貴族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應(yīng)該都掌握了當時的通用語，從現(xiàn)有材料里邊還真的看不出他們行走各國遇到過什么溝通障礙。 劃重點1.語言既有地理屬性，也有階層屬性。2.從周朝至今，中國一直是通用語言和方言并行。3.上流社會交往范圍更廣，更傾向于使用通用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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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俊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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